朝光將天穹浸透成金色,那些金色的光束穿透厚重的雲層,傾注而下。
萬物皆在它的熔鑄下失去色彩。
故村的荒涼景象,仿佛一張張正在被烈火吞沒的老舊相片,林藏錦聽到耳邊遠遠地傳來淒厲的慘叫和悲慟的哭喊,先前空無一人的街巷間與屋簷下,立著一具又一具以醜陋姿態被毒藤蠶食的妖類亡魂,他們延續著生前的麵貌,長久而和諧地遊離於生死的縫隙之中。
安樂地永生。
……
傅長安看著扇麵上逐漸暗下去的身影,將折扇一合,與對麵之人碰杯:“這下你總該放心了,還沒有第二個人能在我這幻境裡走得像他這般順暢過,就是不知……最終會如何了。”
坐在他對麵的歲晚青卻保持著垂眸思忖的姿勢,好一會兒才從神遊中被他的聲音拉回當下。
傅長安問他:“你猜——那些沒能出來的人會怎樣?”
歲晚青道:“會怎樣?”
興許是此地並無外人的緣故,他這會兒連裝也懶得裝了,平日裡吊著一口氣撐起的精氣神散了個一乾二淨,半闔著眸子,一副神色懨懨、興致缺缺的模樣。
雖是順著傅長安的話接下去,但聽起來卻是全然不關心的態度。
千萬年前傅長安就知道,賣關子這招對歲晚青而言,一點用都沒有。
可他偏就不信這個邪,眸光一凜,道:“你就不怕,他會迷失在最後一層裡麼?”
話至此處,歲晚青身上散儘的精氣神又好似回來了幾分,從喉間發出一聲歎息似的輕笑,音色微涼如碎玉相撞,眸中閃過一絲與其周身氣質不相符的鋒芒:“他不會的。”
不帶半分遲疑的篤定語氣。
這回傅長安算是徹底沒轍了,雖說千萬年前他便很是看不慣歲晚青這副對什麼事都心有定數,一旦認定了一件事,任旁人用上十匹馬都拉不回來的性子,但至少那時候的他眼裡總是盛滿對眾生萬物的柔情,而不是像如今這般,無論什麼人事物都難以再觸動他分毫。
歲晚青放遠了目光,越過水波不興的湖麵,落在長堤儘頭林立的房舍和繁忙熱鬨的群妖身上。
那些妖各司其職、安居樂業,生活得與世隔絕但又其樂融融。
他放下茶盞,忽然道:“長安,說說看。”
傅長安抬眸看向他:“嗯?”
歲晚青回以探究的神色:“為何要將他們困在這裡?”
“你覺得我將他們困在了這裡?”傅長安失笑搖頭,“不,這是我千萬年前留下的業障,我亦如踏入此地之人一般,在用我的方式,洗淨身上的罪孽。”
歲晚青皺眉:“你做了什麼?”
傅長安苦笑一聲,道:“我本欲治此地之災,卻觸怒了天罰。”
歲晚青眯起眼,不置可否:“天罰?”
涼風拂麵,攜來一段暗香。
幾縷木葉打著旋兒,飄落湖心之上,蕩開一圈漣漪。
潺潺水聲中,傅長安為他講述了那段陳舊的往事。
千萬年前,天下太平,故人分道揚鑣,傅長安決心離開仙京,不再過問世事。
拜入佛門的那日,師父卻並未準許他剃發入寺修行,隻令他移至寺外彆院帶發修行。
問及原因,隻道是他此生命中仍有一劫未渡,此劫關乎對他心中之道的考驗,必經不可。
多年以後,師父坐化,傅長安亦困乎“眾生不度,何證菩提”的迷障之中。
直到有一日夜裡,他又夢到了師父關於“劫”的那段未竟之言。
欲度眾生,須先度己。
第二日清早,他聽聞醉仙引有一名曰“聖殿”的仙門,特來請寺內修者前去講經,然而來的時機卻不湊巧,寺內常駐的僧人或在遠遊、或在閉關,一時無人可用。
傅長安明白這是他的機緣到了,於是主動請願,應邀而去。
在去往聖殿的路上,他途徑一處被瘴氣侵蝕的妖族村莊,見此處所居之妖倍受其擾,乃至於壽數短暫、多生畸形,村中半數的妖族都身患不治之症,發病時痛苦不堪。
他便於此地暫留三日,為村中亡故之人誦經超度,卻沒想到在村莊毗鄰的叢林中遇到一種通體純白,不受瘴氣侵害的低階靈獸,無甚殺傷力且易於捕捉。
他將此發現告知村中居民,村中的妖們大喜過望,接著便有妖試著以此靈獸之肉入藥。
奇跡就這麼發生了。
凡是吃下藥的妖,皆百病全消甚至起死回生,從此再不受瘴氣侵體之苦。
隨後,村民們便將這靈獸捕食殆儘,講究一些的做成肉羹,不講究的直接生吃入腹。
入村之時,傅長安見村中之妖大多修有人形,便將他們同人一般看待了,他對妖類的了解尚不成熟,並不知曉他們自誕生起便習慣了茹毛飲血的生活。
亦不會多長一副心思去思考,簡單地用吃下那些靈獸的方式抵禦瘴氣,會有什麼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