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外層的幻象詭譎、暗藏凶險不同,這裡反倒格外真實而空曠,與最初一樣是山林景象,隻是這一次不再有困住來客的迷霧,前方有一束亮極的白光,明晃晃地引人前往。
走近以後,他發現這束光是從一個站在四方台上的人發散出的。
那人著一身素淨僧袍,卻留著一頭烏黑長發,從頭到腳都在發光,像是披了一身鎏銀。
林藏錦暗自想道:“長明燈都沒有他這麼亮。”
他正欲向巧婆婆道一聲謝,轉身時才發現身旁引路之人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從山林四方踱步而出的一張張陌生麵孔,或長或幼、或為人形或呈鬼魅。
他們的視線與林藏錦同樣,落在那個發光的人身上。
林藏錦不動聲色地跟著那些人一起,踏過石階,步入石台之上。
石台上除了一口平平無奇的井之外,空無一物。
他在台上環伺一圈,瞧見了個眼熟的人。
是初入故村之時,在村門外見過的那個手捧銀瓶的姑娘。
這時,那僧人開口了。
“歡迎各位來到幻境的最後一層,想必各位行走多時、已身心俱疲——但無論你們先前在此處迷失了多久,隻要此刻駐足觀井,幻境便可決定你們的去留。”
那僧人說著衝身旁古井抬手一指,看也不看來到台上的人,隻問:“哪位想先試試?”
一時的靜默並未維持太久,很快便有人主動站出來。
那是一個長須白發的魔修。
他身上的魔氣極淡,若非他走到那口井旁時忽然有一陣魔氣溢出,林藏錦險些沒注意到這個人。
這魔修背著一對長劍,淩厲的眉眼從額前零碎的白發下露出,帶著些漠視萬物的驕矜。
他依言盯著那口井看了片刻,連眼睫都未曾動一下。
林藏錦不知他從那口井裡看見了什麼,隻察覺到他眸中似有萬千景象流轉而過,紛亂繁雜,隱隱透出些血色與寒光來。
但那些景象映照在這魔修的眸中,便像是反射在冰冷的銅鏡之上。
他隻是看著,並無任何反應。
末了,魔修抬起頭,若無其事地睨了那僧人一眼,沉聲道:“好了,放行。”
這是把僧人當作那殿前守門的小廝了。
聞言,僧人卻也不惱,反而笑容和藹,雙唇親啟,慈愛無比地吐出一個字音。
“留。”
接著,他的目光越過麵前的魔修,看向了候在後頭的其他人:“下一位。”
還不待下一人上前觀井,那魔修麵上已有慍色。
他抽出背上的其中一柄劍,用劍尖指向了僧人,眸色陰鷙:“臭和尚,你放是不放?”
麵對他的出言不遜,僧人不甚在意,隻是偏頭看了一眼他指向自己的那柄劍,低聲念了句梵語,那柄看上去銳利無比的劍便在頃刻間碎成飛灰,散了一地。
看著那人露出愕然的神色,他這才不疾不徐地收回目光,徐徐解釋道:“此井名曰‘惡業’,可照出觀井之人身前最為深重的罪孽,各位如有悔過之心,放下執念、償清業債,自可走出幻境……”
言及此處,他頓了一下,意有所指地望向那惱羞成怒的魔修,道:“相反,若各位非但並無悔過之善心,亦無贖罪之決心,幻境亦會將其留下,助其從業障苦海中脫身,參透真聖實相。”
僧人抬起頭來,溫和的笑意如暖陽春風,從眼底滿溢而出,眸光晶潤剔透,如淬靈火流螢,迎風肆意漫漶,長燃不熄,足以讓見過的人皆自心底莫名產生一陣見鬼般的安心恬蕩。
從井旁那魔修和其餘人臉上怪異的神情中不難看出,沒人覺得留在這裡是受到幫助,但所有人又不約而同地聽僧人把話完整地說完了,無一人中途打斷。
就連那對僧人舉劍相向的魔修,也是待他說完之後,才重又抽出餘下的一柄劍,心念一轉,對準麵前那口看似修築得不大穩固的古井揮了下去。
一時間魔氣大盛,他竟在情急之中用了十成的功力。
可惜這一劍下去,非但古井並未受到任何衝擊,身旁之人也全然沒有受他釋放出的魔氣和威壓所擾。
他像是將拚儘全力的一拳錘在了棉花上,又像是向著深不見底的寒澗裡丟下一塊微不足道的碎石。
雙手脫力,劍沒入古井之中,宛如被吞噬一般消失不見。
無半分回響。
他不死心地趴在井口邊,朝那黑洞洞的井底望去,沒來由地在那寂靜得仿佛凝固了的井水裡失了神,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一種超出自己認知意外的、遠在他之上的未知力量帶來的,深深的恐懼。
那裡隻有一個辨不出男女老幼、不含任何語調情感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在他耳邊宣告著——
你、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