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向那魔修時,僧人臉上的笑意褪儘,鄭重地將掌心放在了那人的天靈蓋上。
“你既留下,今後便要記得遵循此境規則,如若違背,將交由境靈懲戒。”
話音尚落,蟄伏於四周的妖獸一齊睜開猩紅的眼睛,仿若正聽候他的指令。
林藏錦見到那些妖獸身影,心下了然。
原來他先前遇到的這些妖獸,正是守護此境之靈。
僧人放在那魔修天靈蓋上的手不知施了什麼法術,那魔修隻覺得好似有一陣刺骨的冰水,從頭頂澆灌入他的全身,渾身過電一般痙攣,算不上痛,但卻讓他心頭陡然發悶。
不多時,僧人收回施法的手,不再看他:“這首當其衝的第一條規則,便是——不可妄動殺念。”
魔修似乎意識到什麼,猛地伸手盯著掌心,五指用力繃緊,然而卻發覺自己周身魔氣儘散,而丹田處的氣息也再聚不起來。
他瞪紅雙眼,不可置信地看著僧人:“你……你廢去了我的修為?!”
僧人雙手合十,垂目輕笑:“此為‘返璞歸真’。”
“你怎麼能……你怎麼敢!”魔修遲遲未從這番變故中緩過神來,全然將僧人方才的告誡拋之腦後,帶著要與他同歸於儘的狠絕撲了上去,卻撲了個空,“咚”地一聲撞在地上。
眼前這個僧人,也僅是一尊幻象罷了。
那人趴在地上不再動彈,也不知是裝死還是真暈過去了,但下一刻他腦門旁邊卻忽然橫空冒出來一隻破爛落灰的草鞋,格外不講禮數地朝他的腦袋踩了兩腳。
少頃,那腳的主人撤去隱匿自身的障眼法,露出了不甚莊重的真容。
那是一個身材矮小的老道士,懷裡捧著將要見底的酒壇子,壇蓋早已不翼而飛,他抖了抖炸成兩團的八字胡,頂著一張泛皺的羊皮紙似的臉,兩顆眼球沒著落一般四下打轉,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半截的門牙,樂顛顛道:“哈哈!小畜生們!來了這裡就彆想出去啦!”
他邊說邊笑,腳下的力度亦不減分毫,而那倒地的魔修也在此刻倏地睜開雙眼,饒是身上功力儘失,仍舊憑借蠻力抓住那老道的腳踝,手臂一發力將他整個甩了出去。
老道士身形靈活地在半空翻了個跟頭,穩穩當當地落回石台之上。
僧人見怪不怪地閉眼道:“不可出言不遜、不可出手傷人。”
他睜開眼,身後伺機已久的妖獸自林中竄出,迅捷地將兩人叼進了林子裡。
老道倒是不過數息便又旁若無人地從林子裡走了出來,雖然身上多了不少新傷,他卻毫不介意地撣去衣上沾染的落葉,大搖大擺地走到了那口井的旁邊。
僧人問他:“要不要觀井?”
老道煩躁地直擺手:“不看不看不看!橫豎是一個留字!我都對著它看了五百年了,從未變過!”
“它哪怕變一變呢……”
說到這,老道歎了口氣,而後眉目一凜,徑直走到了林藏錦麵前。
興許因為林藏錦是台上這群“小畜生”裡唯一一個個頭比自己還矮的,老道一眼便瞧見了他。
他對著林藏錦看了又看,目光裡流露出幾分無語的神情,然後轉頭問僧人:“姓傅的,今年這觀井台怎麼還混進來一個小鬼頭?”
“小鬼頭”林藏錦:“……”
這老道士渾身散發著濃重的酒氣,五感敏銳如林藏錦,生生被這味道熏得打了個噴嚏。
饒是如此,他依然立在原地,看向那老道士的眼神裡全無懼色。
老道士圍著他嗅了嗅,而後摸著鼻子,麵色不悅地皺眉道:“原來是妖,怪不得骨相如此年幼。”
若隻聽他的語氣,好似是碰上什麼晦氣之物一般,林藏錦尚未嫌棄他形容邋遢,他倒是先嫌棄起來,又上前半步,腳尖抵到了林藏錦跟前,抬袖指著他道:“你!”
他在那指了半天,見林藏錦全無反應,自討沒趣地轉過頭,又一個個地指向其餘所有人,甚至連古井旁立著的僧人也未曾落下:“還有你們!”
僧人垂首不語。
其他人皆如看瘋子般看著他。
老道胡子一歪,笑道:“你們所有人,一個都走不出這個地方!除非扒下一層皮!”
放完這段話,他冷哼一聲,像是自娛自樂那般,也不在意有沒有人理會他,兀自抱著那空蕩蕩的酒壇子,放聲大笑。
笑完之後,他的神色又霎時頹然下來,一麵小聲念叨著“不看不思不念”,一麵搖搖晃晃地走到那古井旁邊,終是忍不住往裡頭看了一眼。
也不知看到什麼,隻見他眸中閃過轉瞬即逝的微光,而最終依然再次黯淡下來。
他無聲無息地走下了石台,身形忽然有些蕭索。
掐訣禦風而去時,身上那件破破爛爛的灰白道袍恰如祥雲,翩躚而過,眨眼間失了蹤影。
下一個主動上前觀井之人是萬芳閣的修士。
萬芳閣擅駐顏之術,修行功法多為采陰補陽之道,此人大約已有三百多年的道行,但依舊韶顏稚齒、霞裙月帔,遠望如月中聚雪、桃花人麵,想來或許是閣中某位大能。
然而,她觀井之後,竟不惜自毀道行,親手施法,撕去了自己全身的皮膚。
皮肉相連、切膚之痛,生撕硬扒自是苦不欲生,周圍之人無不看得膽戰心驚,可那修士卻全程咬牙閉目,一聲不吭,甚至在熬過去後還有力氣支撐血淋淋的身軀,一字一頓地詢問僧人:“我可否能過?”
僧人笑目相對:“恭喜施主,重獲新生。”
那修士聲音沙啞,語氣卻透著暢意:“道心有缺,合該重頭再來,今日機緣已至,謝過。”
僧人道:“去。”
於是那人身影消散於石台之上,隻留下一地斑斑血跡,映襯在白色的石台中央,如淩冽盛放的彼岸花,沿著石磚的紋理滲入土地之中,成為孕育此境生靈新的養分。
見真有人能通過,其他人不免躍躍欲試,但又因這代價實在巨大,難免心有戚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