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 他開始做夢。夢見都江……(1 / 2)

瞬息 洛子卿 5091 字 10個月前

他開始做夢。夢見都江堰。夢見自己站在寶瓶口,看被魚嘴分流的內江股股疊疊,彙流到這裡,猛然奔騰咆嘯,瞬息即止,順而平靜延綿,隱沒在廣天闊地之間。

那突如其來的暴躁讓他著迷,就算隻在瞬息。

因為隻要一個瞬息就足夠恒久了。

他知道自己心底有時就是寶瓶口的岷水,狂暴不安,充斥破壞的欲望。

因為被驅逐得過久,逃得過久。

他不要萬馬平川一瀉千裡的平靜,岷水灌溉過的土地已經被鮮血染得殷紅。

他不能把用血澆出來的糧食放進嘴裡咀嚼,哪怕是一秒鐘。

所以他停下來,彷徨四顧。

然後看到荒野裡,有一個和自己相同模樣的人。

看不清表情,隻覺得眼神淩厲。

“我不想再逃了。”他對那個人說,“我膩了,老子要殺人。”

那個人凝視他,仿佛要看穿他這輩子的心思——那就讓他看穿好了!他坦然挺起胸膛,索性讓對方一覽無遺。

那個人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

算是允諾嗎?

算不算允諾?

“哥。”何書光跑過來推推他,成天到晚在女人麵前賣弄肌肉的家夥頂著兩個嚴重的黑眼圈——又晚睡了。

他搓搓臉站起來,隔壁有動靜,表示虞嘯卿要出門了,他朝隔壁跑,剛好迎上,何書光追在後麵,移動刀架向來儘職儘責。

虞嘯卿臉色不好。所謂臉色不好,就是說臉比平時拉長三厘米,黑三度。這種時候這個人一向懶得說話,從何書光背後抽了刀,一言不發開車走人。

何書光有點悻悻,第七千一百三十九次不被允許見習練刀——這人是頭暴戾的小獸,一身蠻力,滿心都是學砍小鬼子的事。

癡心妄想。

他想笑,卻被那頭獸轉過頭來盯著,“師座又怎麼了?”

怎麼了?

他朝虞嘯卿揚塵所在看去,橫讕山,祭旗坡,怒江水,南天門,哪一樣不是困擾,哪一樣都能把他師座臉拉長三厘米,哪一樣對那個人來說,不是折磨?

“你說怎麼了?!”他瞪何書光一眼,轉身走開。

江防,工事,排兵布陣,運籌幃幄本不是那麼浪漫的事,全靠晝夜煎熬。

與其說虞嘯卿時時枕戈待旦,還不如說他時時和自己作戰。

何書光小狗一樣咬在他屁股後麵,無奈歎氣。

他笑了。轉過身,拍拍對方的肩。這個人長得實在快,區區一年就高過自己。

“行了行了,去找你禪達的姐姐妹妹吧。”哄小狗一樣——就是哄小狗,何書光是小狗,凶猛忠心的小狗。

於是小狗咬了他,一巴掌打開他的手衝出去,突然又返回,背走心愛的手風琴。

他聳聳肩罵了句“錘子”。

不足為怪。暴躁,很平常的暴躁,這裡每個人都會突如其來的暴躁。

自己還不到馴服彆人的時候。因為自己也未曾被馴服。

他想起剛才靠在門邊打盹時候那個夢,當那個人的手放在自己的頭上,他感覺到平靜,不過,不是被馴服的平靜,是相信自己不再孤獨的平靜。

天氣很好,清晨六點,不冷不熱,他朝天空最遠端伸伸懶腰,走出師部,朝虞嘯卿回來的必經之路走去。

晌午剛過,南天門那邊甩過來幾噸炮彈,亂七八糟砸在剛築好的防備工事上,他丟下半碗飯跟著虞嘯卿爬上橫讕山最顯眼的土丘,望著兩軍陣地隔空對轟,象看隔壁大媽吵架一樣,兩個人都灰頭土臉,兩個人都興味盎然,直到臉色慘白的唐副師派上一個排的警衛把他們拉進戰壕。

不過日軍飯後運動般的盲炮總算把虞嘯卿炸開心了,新築的工事很耐扛,幾噸炮彈非盲即啞,全無損耗,那張刀刻出來的臉上露出點吝嗇笑意。

回到師部接著扒拉那半碗飯,快扒拉完了他那個完全不計小節的師座才恍然大悟一樣頓了頓,問:”你飯是冷的吧?”

他低頭望著碗裡沒剩幾顆的飯,搖搖頭,風卷殘雲吃光了全部,沒再抬頭,端著一摞碗出去。

他不想讓那個人看出自己又被一句家常話輕易感動了。

他也不想讓那個人察覺,他對他們全部的溺愛,都在這些他一向不屑的“小節”裡。

在這個生死倏忽的地方,柔軟的東西無從抵禦,為此它隻得隱匿,藏進每個人已化成堅硬岩石的靈魂裡。

但不等於消失。

三天以後他接手特務營,任營長。

交接儀式簡單得象根本沒有交接儀式。

清點物資,交旗,完畢。

突如其來,不過他習慣了。

甫至禪達,一看見前特務營長歪七倒八的江防工事虞嘯卿就決定要殺人了,他決定了馬上也就行動了,現在還有一具屍體曝在怒江東岸,日軍的炮火也沒能把它變成灰,它代表虞嘯卿的風格,虞嘯卿的風格就是“少廢話”,再多日軍也乾不掉它。

交旗的時候,他突然想起自己連前任長什麼樣子都沒看清楚。他手裡捏著物資清單,朝站在一邊的虞嘯卿望去,他的師座也看著他,眼神通透,再一次看穿他。

他習慣了。

一開始就沒什麼廢話可說。

他流離失所,他也流離失所,他身無羈絆,他也身無羈絆,他出離憤怒,他也出離憤怒,他煩得要殺人,他已經殺了很多人……他們同是一個地獄爬出來的,時辰早晚而已,沒有廢話可言。

“我叫張立憲,軍校畢業,我要打戰。”

十三個字,包括重複兩遍的“我”字。他軍校畢業,但未少讀聖賢,出口成章是本份,隻是他不想廢話,不要廢話,既然要殺人,就要把自己變成子彈,一瞄一準。

他知道這一定是那個叫虞嘯卿的人想要的。

如此胸有成竹,是因為自己挺起胸膛與之坦誠相見的時候,那個人的眼睛也同樣對自己坦誠相見了。

最後,那個人走到自己麵前,伸出手,輕輕放在他頭上。

算是允諾。

彈指七年。

輾轉半麵國土到了禪達。所過之處皆是焦土。

眉頭越鎖越深——虞嘯卿的,他的,還活著的人的。

怒江就在腳下,傳說月夜弱水,或有蛟龍現身,但他們難得下去,怕從江那邊射過來的日本花生米。

不過也不是沒有下去過。

那天吃過晚飯,一乾盟軍被扔在大廳裡空對著地圖嘀咕,他和何書光繞師部轉了兩圈也沒找著他們師座,何書光小狗鼻子失靈,他平日裡火眼晶睛也隻能和禪達越來越濃的夜色乾對瞪,唐副師座腆著肚子跑來跑去,操著他的陝西腔詛咒他向來乖僻的侄子——虞嘯卿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