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 他開始做夢。夢見都江……(2 / 2)

瞬息 洛子卿 5091 字 10個月前

後來他想起早些時候在橫讕山研究水文,某處湍流拐角無論如何也標定不了,他師座又掛了個黑臉回來,又一言不發搞得全員人心惶惶,最後不知是誰恨恨說了句:“要是能下去看看……”,虞嘯卿的黑臉仿佛才消退了些許。

他頓時靈光閃現——他恨死了這個靈光閃現——隨即通身冷汗,一跺腳朝城外衝去。

小狗也跟在後麵,衝得比他還急,小狗平日裡廢話太多,隻是這回沒有廢話了。

“哥,去哪?”

“錘子!”

“去哪?”

“龜兒子!”

“你他媽到底去哪?!”

“江邊!”

那個人卻無比悠閒。

好像專程為了故意嘲笑他們從三十裡外緊張兮兮連滾帶爬地“翻山越嶺”下來的狼狽不堪那樣地悠閒。

一向扣子都鎖到最後一眼的軍服甩在一邊,一件白襯衫在黑漆漆的怒江邊上相當於故意暴露給日軍試探火力的偽靶,不對,是真靶,人肉靶,高級人肉靶。

他從山頂衝到山腳,其間聽到兩聲槍響,他心跳加速,差點掉下去,隻能儘最大可能祈禱上帝佛祖神仙保佑千萬隻是日軍盲射,不是他師座無端殉國,結果呢,卻見那人一臉雲淡風清沿江散步……

等什麼?等龍麼?老子畫一條給你啊!

他腳一落地就暴躁了,很想憯越,衝上去湊他師座個七八遍,掀進怒江衝走,了卻諸多煩惱,但他隻能是想想——他見過虞嘯卿打架,非傷即死,但每次死傷的都不是虞嘯卿。更何況,他不能,不僅僅因為非傷即死。

十分鐘以後何小狗從山上滾下來,落地拔槍。

何小狗最愛拔槍,因為他覺得自己兩個瞬間最性感——拉手風琴的時候,和拔槍的時候。但他從未朝大活人開過槍。

“哥!師座!”何書光慘叫,生怕對岸聽不到。

他一拳頭打過去,然後看著仰躺在灘塗上的兄弟,突然很想哭。

虞嘯卿終於良心發現,轉過身來。

他蹲下去喘氣,仰臉努力看他師座。

那仿佛是唯一一次安靜得沒有一絲響動的禪達。

怒江在不遠處默默奔流。

雲南的天空是那樣高,月光隻能夠到懸崖上的樹梢,他看不到虞嘯卿的臉,不知道現在會有怎樣的表情,他仰望著,突然發現這個自己以為和自己近在咫尺的人其實離自己很遠,前所未有的遠。

偶爾幾次夢中,他們亦如此僵持。

虞嘯卿站得很高,自己站得很遠——一個現實中不可能的距離,因為這個距離太悲傷,現實沒有那麼悲傷,他們寢食同步,親密無間。

幾分鐘以後他站起來,走過去,撿起軍服遞給虞嘯卿。

衣服上有隱約白線,無論如何也標定不了的地方終於被標定。

他又有些想笑,他的師座連偷偷摸摸都要端著個架子,畢竟晚飯以後背著地圖出去要不被哨兵發現那就是天下奇聞了,他終於笑起來,笑得很複雜,笑得悄無聲息,笑得無奈,且悲傷。

虞嘯卿伸手接過衣服,也笑了。

很多很多年後,他還能記起他鮮有笑容的師座的笑聲。

很年輕的笑聲——他已經忘記虞嘯卿的年紀了,因為他視他為兄長,尊師甚至嚴父。他忘記了,那個人也一樣是青年歲月,和自己一樣。

一路爬回山頂的時候,他背著被自己打暈的何書光。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下了重手。

何書光在一夥人中年紀最小,又因身負活動刀架重任,不能請假養傷,所以沒人敢下重手。究竟是小狗不耐打,還是自己下手重,他一邊在這種無聊細節上開始糾結著一邊氣喘籲籲繼續爬山。

他又變得很憤怒。莫名其妙的憤怒。笑過以後,更加憤怒。

禪達特產,每個人的暴躁。

幾乎是起夜霧的瞬間,日軍開始每日例行的盲射,隔岸槍聲四起,好在沒有炮彈。

有幾次,子彈仿佛真的射過了江,呼嘯著鑲入東岸的山體。

他們在峭壁艱難爬行,他不得不回過頭照看跟在後麵一聲不響的師座大人是否無恙,何書光一砣死肉壓在身上,每次回頭都象要扭斷三截頸椎。

他不知道自己回了多少次頭,總之,虞嘯卿煩了,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喝斥:“走你的!”

他頓在原地,又扭回頭來。

表情很不好。

虞嘯卿立起身子,看著他,似乎有那麼一點詫異。

他也立起身子,何書光從他背上滾下去,被一塊石頭擋住,姿勢不雅。

“你不能死。”他聽見自己脫口而出,這不是他打算說的卻稀裡嘩啦說出來——靈魂出殼。

虞嘯卿真的詫異了。

他伸手一把揪過他的師座,兩個人兩張臉差點撞了個稀爛,他任憑自己拿平日裡撐破一千個膽子都不可能用的鏗鏘語氣一字一頓地對虞嘯卿吼:“你還背著我們一萬兩千條命!”

戰打成這樣,中國軍人都該去死。

他知道他說的是真的。他毫不懷疑終有一天這個人會戰死。

因為為自己預定了結局,所以他那麼寂寞。

縱使站得猶如一柄利刃,刃尖的方向卻是朝著自己。

這個不叫置生死於度外,這個叫絕望。

暴躁的絕望。

“你給我記到!”

他終於哭了。

虞師並不以掉眼淚為恥,他們相信掉過眼淚的人緊接著會抓起槍乾死一堆敵人,所以他坦蕩地掉著眼淚,坦蕩地讓對方看他隱藏在堅硬靈魂下的柔軟。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

他不想孤獨,再次孤獨。

哪怕是一個瞬息,他想,他早已無法回到過去了,從他們遇見那一刻起。

“我叫張立憲,我要打戰。我不想再逃了。我膩了,要殺人。”

那個人允諾過的。他們是同類,他們在一起,流離失所,親密無間。

“我不會死在東岸。”最後虞嘯卿說。

然後,他把手放在他頭上,輕輕的,允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