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信 原來不是世間已無一物……(1 / 2)

錯信 洛子卿 11705 字 10個月前

原來不是世間已無一物可信,而是錯信。

(一)

張立憲看見他永遠洗不乾淨的團長倒下去的一刹那,他永遠絕世獨立的師長突然衝過去,緊緊抱住那具千瘡百孔的軀體。太緊了,緊到他懷疑他團長根本就是被他師長勒死的。

而不是自殺。

然而隨後一秒他又看見他的師長丟下他的團長,丟得如此隨便,隨便得他立即明白他團長已經變成屍體了,跟埋在南天門上那些屍體一樣的屍體。

屍體撞擊地麵,悶悶地一聲,一陣灰揚起,他團長就更洗不乾淨了。

然後他看見他的師長站起來,和往常一樣筆直,和往常一樣麵無表情。

他眯起眼,幾乎又看到“虞嘯卿”三個字在他那師長腦袋裡劇烈發酵,吐著一個冷靜過一個叫做“理智”的泡沫,遮天蔽日。

他低下頭努力思考:究竟是誰無可救藥,是誰無可救藥?

再抬頭時,張立憲什麼都看不清了。

滇邊大霧翻天覆地蓋過來。

他愣了一陣,聽見有人哭。

他想哦,這個時候我是不是該哭一哭?

但他是男人,惜淚;他是軍人,更加惜淚;他是他師長準備帶到西岸撞南天門死掉的軍人——他媽早該沒淚了。

可他還是哭過的——在他被最巨大的哀慟砸成齏粉的時候。

好像,好像是他們死守南天門第二十一天的時候?他正例行公事——隻是例行公事——朝東岸發電請求支援,通訊中斷了幾秒,他握著話筒,突然覺得那邊永遠不會再有回音了。東岸的一切都如夢境般消退,但他被腐蝕的半邊臉還清醒地劇痛著。

於是他哭了,眼淚淌過他臉上的溝壑,撕心裂肺地疼。

是啊,他還是把眼淚留給了他最大的哀慟,那時他連他最大的哀慟都維係在他的師長身上。

……

人間瞬息萬變,看不明白。

他的師長虞嘯卿和他的團長龍文章,一秒鐘前還稱兄道弟獨一無二舉世無雙如膠似漆的生死之交,一秒鐘後,一生一死,交不了了。

太陽升起來之前,他沒去想行刑之後自己會做什麼——反正他什麼都不能做。

他和孟煩了,還有他的師長坐在一輛車裡,足夠坦誠相見的距離,但誰也不想坦誠相見。

他瞥了好幾眼彆在他師長腰上的槍,想起三小時前發生的事,冷不丁打了一寒戰。三小時前,當過逃兵的瘸子孟煩了拎著把小破刀杵到他根本不在乎生死的師長虞嘯卿的脖子上——那把刀本是他打來削樹枝的——而他自己則魔怔地去奪了那支槍,把槍口頂硬生生戳在它主人的腦袋上……

如果這也算生活,那生活的確太他媽戲劇化了。

在那裡他遭遇了又一次巨大哀慟。

隻因為他死死把持的槍不是冰冷徹骨的,槍托上有溫度。他馬上明白在他和瘸子匪夷所思地“嘩變”前,虞嘯卿的手一直放在上麵。

他師長手欠的時候愛摳槍套,摳開扣上,喀嗒喀嗒,他師長連手欠的時候都在為殺人而時刻準備著。

所以如果按照虞嘯卿的劇本正常進行,等他手放上槍托,囚室裡必然得死一個。

結果誰都沒死成。

永遠沒有例外的事終於有了那麼一次例外。

結果是,瘸子挨了一背摔,他挨了一頓譏諷,虞嘯卿挨了一腳。

他踹的。

是為他又因為這人遭受的再一次巨大哀慟而報複。

隻是哀慟太過,他疼得沒辦法真的開槍斃了虞嘯卿,疼得沒辦法把全部愛恨情仇演譯成一顆子彈……他承受不了。

老子才27!他恨恨地懊惱。

(二)

霧漸漸散開,人漸漸散開。

他的團長沒能撒出多少熱血,那個臭彈不夠打穿他混亂不堪的腦袋,隻在下巴上捅了個洞。

他無可救藥的師長,他死了的團長,行刑隊,克虜伯,憲兵、師部督刑官,唐副師座餘治小猴和眾多圍觀的路人甲乙丙丁,全隨著霧氣消散。

是夢,該著醒了。

是戲,該著散場了。

孟煩了在笑。

縮在他們來時那輛車的後座上抱著腦袋真心實意地大笑。

他坐上駕座發動引擎原路返回。

龜兒子,他報複性地想,老子懶得管你!

瘸子,有一套精密複雜賽過高射炮的生存理念,任何人任何事放進去都能被壓成他想要的形狀。這個人欠揍,但不缺情緒,他想哀慟自然會哀慟,他想笑自然就笑。一切都有道理。

而他,既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

他覺得自己也欠揍,但他不是孟煩了,無法掌握自己的悲喜,隻能眼巴巴望著它們一個接一個從天而降,砸得自己屁滾尿流。

他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因為他現在隻剩半張臉。

他載著孟煩了回家,然後把那個人扔在車上自己進了門。

孟煩了還在笑,笑得抽氣,笑得死去活來,好像全天下的笑話全被他一人閱儘。

小何不在。不對,小何沒了。

昨天睡在小何床上的那個家夥現正蹲在門口笑成一團灰,小何的風琴眼鏡口缸子剛被那個大笑的瘋子一把火燒了,那個瘋子對自己說什麼來著:燒了小何,好好過日子……

極豪邁的猥瑣。

和那個瘋子的團長一樣。不對,和他的團長一樣。

和他們的團長一樣。

他覺得自己也是炮灰。

上南天門前一天孟煩了對他說:你們這些個真金白銀到了汽油桶子裡不也成炮灰?衣服洗那麼乾淨軍銜擦那麼透亮乾什麼?一炮過來祖宗前十八代後十八代都沒了。

小何要撲上去揍,他擋下來。

他一字一頓地回答:虞師的兵,即便死,也要保有軍人之姿。

他想,那時自己真的是一門心思尋死,一門心思,太一門心思!

根本都沒想活過,所以才會對目前竟然還活著的自己,經曆的諸多,毫無防備。

沒被生死存亡的巨石砸倒,卻被悲喜愛恨的細沙活埋,果然戰事仁慈,人間無情。

呆坐了一會兒,他轉身拽過小何床上亂糟糟的被子,把它疊好。

以前他們時常替對方摺被子。有時是師座有令自己一掀被子就跑,有時是小何早起去追他在河邊洗衣的姐姐妹妹,怕吵了自己留待稍後再摺,他們一路相互摺著被子過來,親密無間,生死與共。

可現在沒了,出征前他們好好摺的豆腐塊被孟煩了扒拉得跟雞窩一樣。

他摺著被子,盤算自己是該衝出去湊孟煩了還是該抱著腦袋恨他的師長。

他好像終於記起自己應該還恨著虞嘯卿。

應該像剛從南天門下來跟著龍文章跳怒江,爬上來朝西岸磕頭,然後既陌生又憤怒地對他的師長說:“小何死了”那樣去恨他;

應該像昨天晚上他奪了他的槍杵在他頭上,問他“是不是您這輩子反正會有成千上萬個小何所以您都懶得讓他看到希望”,一腳踹過去那樣去恨他……

絞儘腦汁,搜腸刮肚,摧枯拉朽地去恨。

一個人恨另一個人要怎麼做呢?

罵他,揍他,傷他,害他,殺了他?

他又看不清了。

自己做過了——激怒他,質問他,唯命不從,用槍指他的頭,最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一腳把他踹到牆上,但結果呢?每一次,都是讓自己的哀慟變本加厲加深一層。

這根本就是很久以前他們時不時拿來開心的一個鄉野傳聞:虞嘯卿金剛不壞,子彈打過去,原樣彈回來,最後打死了開槍的。

虞嘯卿畢竟是神。他的神,何書光的神,虞師一萬兩千個人的神。

那他到底是該恨他還是信他?恨他,煎熬自己,死得難看……

信他?可小何沒了,迷龍沒了,龍文章也沒了,炮灰們散了,眼下還有一個活生生的瘋子杵在門口大笑……世間已無一物可信。

(三)

他張立憲本是熱血青年,隨地撿支槍衝上去就能拚死百八十個鬼子一命抵十命的兵,現在縮在窩裡摺被子發呆百轉千回愁腸不解,因為兩件事:

其一,他的師長對他說:“你以後就跟著他,跟著他就同跟著我一樣。

其二,他的師長讓他跟著的那個人幾分鐘以後隨即“叛變”,他百打不死的團隻用了一分鐘在安全地帶全軍覆沒。

他覺得自己成了炮灰,但他炮灰得不夠徹底。

龍文章的炮灰們或者散或者笑或者一個個準備打包回中原繼續掃日寇,沒人還騰得出功夫糾結。

而他還得糾結,所以他隻有一半心成了炮灰,跟他的臉一樣。

另一半,卻不知道在哪裡。

孟煩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歇了,從車上爬下來,靠在門口摳牆。

他出去拉他的時候發現那麵牆幾乎被這人摳個對穿。

“除了玩火柴玩你那條瘸腿你還摳牆啊。”

他對孟煩了說,好笑,不過兩個人都沒笑。

瘸子轉過臉來看著他,他準備好被這人損死——被損死總好過生不如死。

可惜瘸子笑脫氣了,他也沒心情——今天不準備損人,因為他剛被他那個要人命的團長以最奇怪的方式狠狠損到死,他說:小太爺我做夢也沒想到,自己不過損個人也要遭報應!

他累了。

“你管得著麼?!”瘸子偏偏頭,說了句“小太爺我……”,不再繼續。

張立憲伸手拽他進門,用了十二分勁兒,沒料到瘸子一瘸一拐很是順從。

以前他當孟煩了是三千年返老還童的妖怪,避而遠之,但現在他當他是無知小兒,需要照顧。

其實他們年紀相當。

他剛摺好的被子又被刨得亂七八糟,瘸子把它一整坨堆在胸腹上。他能理解,氣溫不低,隻是心沒了,胸口會瘮得慌。

他抱著手坐在自己床上看瘸子,一直看到對方真的煩了翻身俯臥,才悻悻躺下。

誰也沒閉眼,一閉眼就是惡夢,戰還沒打完,他們要和自己作戰。

(四)

他到了師部。

師部幾乎沒給他徘徊的機會。

他盤算著對付哨兵的幾個招數全都沒用上。

沒人攔他也沒人迎他。隻當他是個夜遊魂,飄飄蕩蕩,從南天門下來,過了怒江,進了禪達,回到師部。

滇邊夜特彆黑,師部亮的燈特彆刺眼,隔著幾裡地都能望見。

他跨進前廳,一個不太熟的哨兵往前挪了挪,被他爛了的半邊臉硬生生嚇回去,他轉過另半邊,旁邊那個趕緊致了個軍禮:“……張營長!”

他還是營長,但他好像不是張立憲了。

變的不是這師部或者不是整個世界,變的是他自己。

繼續往前走。小猴突然從前麵的門廊躥出來,端著地圖急匆匆衝向會議室。

虞嘯卿的刀現在背在他身上,他是替補刀架,是何書光、餘治、張立憲。

會議室裡站在那裡指指點點的不是虞嘯卿,是海正衝。

他覺得自己隻剩一半的心收緊。戰時沒有不一定,大部分時候人不在就是真的人不在了,一夜也罷一晝也罷。

何況他沒跟著那人有一段時間了。他不習慣。尤其進了師部,特彆不習慣。

人真很好笑,又變了。

從怒江爬上來那刻起他打死也不想跟著那個人了,等把水晾乾把魂晾透,他又開始不習慣了。

有個人迎著他走過來。

背著光,看不清臉貌,不過腆著肚子,寬胖得有點對不起禪達人民和虞師的身形,在滇邊就隻有唐副師座一個。

他終於明白了當時的炮灰們和當時的他們相遇時的心情,逆光的精銳從天而降,看不清臉貌,無端的希望,模糊的夢想,轟然而至。

唐基一直走到他跟前。如果不是隔著個肚子,他覺得他們兩就要撞上。

他沒致禮,他不知道還該不該致禮,虞師有個不成文沒涵養的規矩,不是自家人,永遠不致禮。

唐基望著他的眼神很慈祥——是說如果現在站在他麵前的不是虞師副座而是個和顏悅色的老頭兒的話,的確很慈祥。

他知道他也有個和自己一般大的孩子在老家。而在禪達,他是他們所有人的長輩,他們全是他的愛子,他對他們所有人都視如己出——在不打戰的時候。

但他還是唐副師座,他的師長通常叫他“唐叔”,意味著無論何時除了軍階上下,還必須長幼有序。

他動動嘴,發現嗓子乾得發不出聲,隻得低下頭看地縫。

要下雨了,地上的土轉為深紅,沾上他的鞋邊。

唐基打量了他很久,不知道在思量什麼,其實大可不必思量什麼,這人是前後謀算三十年的主,自己會在什麼時候來師部找誰,恐怕早幾年便料到了。

後來,唐基的手重重落到他肩膀上,重得他一歪。

有什麼東西拍進了他心裡,或者,有什麼東西從他心裡被拍了出來。

“身不由己啊,身不由己”,老頭子操著老頭子特有的腔調壓低聲音,語重心長,“也不指望你們……和你們師座,不怪我這老頭兒了,要恨便恨吧……”

他猛地抬起頭,看見對方一臉真誠,讓人毛骨悚然的真誠。

“唐叔在,那些雞零狗碎的事,便有人煩勞了。”

虞嘯卿的客套話,是真話。

虞嘯卿欠炮灰團的債,輕描淡寫被這個人幾句話扛下來。

連帶他想到何書光時還會沸騰的仇恨。

唐副師座,從虞家到虞師,他眼裡隻有虞一個字,他隻想把這個字寫好,他顧不得其他,他不能讓他的虞侄背著人命債打戰,壯懷激烈,折損大半,然後一死了之,他要教會他真正將才必須的冷血……

他不會打戰,但他比他們還奮不顧身,他比他們更愛虞嘯卿。

他瞪著那個曾愛己如子,縱容自己沒大沒小的老人,仿佛又重新置身南天門那棵妖怪樹,連夜苦守,穿過茫茫黑暗,看東岸隱約燈火,宛若巨獸潛伏。

絕望希望,飄忽不定。

(五)

唐基離開前為他指了道。

虞嘯卿換了房間,從東頭調到西頭,西頭日曬充足。

是因為虞嘯卿的肩傷,軍醫怕久受潮濕落下病根。

這本是之前他們勸了好久的事,何書光——那時還上竄下跳地活著——一直嚷嚷師座那間房又陰又冷,晚上彆說睡覺,支十個火盆烤著都坐不住。

他不敢妄自揣測師座的心思,趁著那人心情大好和“自己們”打成一片的時候,開玩笑說調東頭那間吧,地圖都發黴了,滇邊潮濕,十有九人老來都落下風濕重症。

“老子活不到那時候。”這是虞嘯卿的回答。

就因為這句話,他又給自己心上必死的決念加了把火。

他們就這樣被他的很多句話點燃,熱烈地燒著,燒到灰飛煙滅。

可現在他調了房間。從東到西。

可惜小何已經燒光,高興不起來了。

他喉頭發苦,隻得停下來喘氣,他隻有半顆心了,他那半顆心裡裝著何書光裝著唐基裝著以前的快樂現在的悲傷,還要供他喘氣供他說話供他去思考另半顆心究竟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