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太累了。
小猴從前廳躥出來,躡手躡腳推開西屋的門進去,三分鐘以後又躡手躡腳推門出來再躥進前廳,他沒看見他張哥,他現在一個頂三個,忙到死。
他看見他的師長在房間裡,背對著門,坐著。
他知道虞嘯卿其實會坐,隻是極少讓人看見。
那個聲震虞師的玩笑本是他眼見他的師長日漸消瘦抱怨出的結果,他本不想他的師長因為那張紙條一輩子受煎熬。
國難當頭,豈能坐視。
沒有誰坐視。
就算虞嘯卿現在坐了,師部大廳裡還有好多人為他紮堆站著。
他也站著,看小猴躥來躥去,海正衝風風火火。
虞嘯卿坐下,好多人就必須站著,必須在他門裡門外不停穿梭不停穿梭,穿梭到他看得起火,想拔出槍斃掉幾個。
他摸槍的手落空,驚醒了,他置身這個充滿記憶的巨大空間,極易墜入夢境,忘記現在是現在,就是現在,很現實的現在。
他眼睛疼,伸手去揉,全是水。
現在不用想該不該,他本來該惜淚甚至沒眼淚的,哭了。
不對,是他的眼睛哭了,他本不想哭,被屋子裡的燈給晃的。
虞嘯卿從快合上的門縫裡看見一個人杵在一片陰影裡抹眼淚,臉上沒什麼表情,門很快合上,看不到了。
門又很快打開。
虞嘯卿站在門裡,背光,隔著眼淚看,就是一尊光芒萬丈的神。
隻是這神的表情很不好。和平常一樣。
他拚命揉眼睛,拚命到幾乎都能聽見他師長忍無可忍喝斥“你他媽要把眼珠子揉出來啊”的地步了。
可那尊神沒動,也沒發聲,讓門開著,轉身離開。
他想我該怎麼辦?
又想我來乾什麼?
兩個都沒答案。他還沒想好。
(六)
孟煩了要北上掃日寇。
這本是個悖論,北上掃的是不是日寇,大家心知肚明。
所以孟煩了又補充說小太爺我先把竹內那癟犢子玩意兒賊偷了不要的13點拉豁了在他媽北上!
孟煩了南腔北調地說完這句話,他聽出迷龍不辣林譯和他們倆,沒忍住把才喝進去的一口水全噴在瘸子身上,瘸子跳起來罵了句“王八蓋子的”撲上來狠狠揍他。
瘸子不擅長在和平時期打架,何況氣力全用去摳牆了,所以砸過來的拳頭是虛有其表,他敷衍了兩下,也就任他這麼打下去。
孟煩了,你想打死老子?不如拿你那張破嘴皮子損死來得快。
他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說。
瘸子沒回應,把他扔在一邊,直愣愣地看著外麵,又呆了。
他想他是把自己丟進自己那個巨大的生存理論機裡,要重新壓出個人形了。
“煩啦,彆老煩,試著把死了的人活出在自己身上吧。”
是龍文章送他們三個出牢房的時候說的。
第二天他的團長死了,第三天那人在孟煩了身上活了。
炮灰也有他們自己的神,這個神可以讓死人複生。
他開始羨慕這個瘸了的情敵,卻不能點破,他怕他說出來孟煩了會當場死掉。
後來瘸子一瘸一拐離開了。
他望著他的背影,覺得這個人真像龍文章,真像龍文章,真像龍文章……
他追上去,卻被瘸子異常缺德地打在爛了的半邊臉上,他疼得蹲下去罵娘,瘸子歪斜著看他,笑嘻嘻地對他說:“你彆跟來,你還沒想好,想好再說。”
他就這樣在震驚中看著他曾經最鄙視的炮灰現在最珍視的兄弟帶著他們真的已經升仙了的神消失在視野裡。
(七)
他根本沒想好。
孟煩了離開,他站在門外從早上目送他到傍晚,直到久得可以把瘸子再送上南天門,才折身回去。
屋子空了,他發現自己現在是一個人。他極少一個人。
他再次拽過何書光的被子摺好,還有自己的。
如果一個人生下來摺好兩床被子就死掉多好。
他在屋裡轉了一圈,終於轉出門,磨磨蹭蹭拖著腳進了西巷,轉兩個彎,上坡下坡,過三道門,停在第四道門前,呆了三十分鐘,又下坡上坡,轉六個彎,過橋,順著田埂路顛簸,一路走到師部,呆了三十分鐘,回頭走了四五步,發現天色暗了,路也遠了,再也容不得他悠閒了,才又折回來,走進去。
他不是上前線,上前線容不得想,反正非生即死,他是進師部,去見虞嘯卿,應該說去找虞嘯卿,這次關乎他的情緒他的心。
他現在沒有情緒。
如果他有情緒,可能是衝進房間冒死和虞嘯卿打一架,然後大罵虞嘯卿你他娘的龜兒子老子恨你一輩子,可能是衝進房間跪下抱著虞嘯卿嚎啕大哭把鼻涕眼淚都抹在他師長乾淨又筆挺的軍裝上,可能是崩了他,可能是隻想去看看他肩膀上的傷,可能是跟他講道理,可能是日他先人板板……
但他沒情緒。
他等著情緒從天上掉下來,好讓他不再飄忽不定,活得明明白白,死得坦坦蕩蕩。
他的情緒全在虞嘯卿那裡。
(八)
他帶著找情緒的表情終於走進門去。返身關門的時候發現小猴站在門外,臉色慘白地瞪著自己,刹那間又垂下眼簾微微頷首,走過來,替自己把門拉上。
他想是虞嘯卿站在自己做了指示,他轉過身,那尊神一動不動杵在桌子旁邊,好像幾百年都這個姿勢一樣。
他們離得不近不遠,要抱要打都是恰好的距離。
他們互相平視,因為距離的原因,他看不見對方身後的萬丈光芒了。
虞嘯卿沒戴手套,左手捏著個空彈殼,翻來覆去。
他認得那個彈殼,那本是個臭彈,一直掛在他團長脖子上,後來經他師長的槍,要了他團長的命。
他的師長臉色不好,不是表情不好,但也不過就是臉色不好,目光依舊灼灼。
他被灼得難受,隻好低頭去看那個彈殼。
彈殼在虞嘯卿的手裡翻滾,忽上忽下,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覺得他的炮灰團長還在裡麵——當子彈咬進他下巴的一瞬間彈殼裡留了一小綹魂,隻要找孟煩了回來,捏個麵人丟進他生存理論機裡壓一壓,再把彈殼放進麵人腦袋裡,龍文章就又活過來了。
也許他的師長也有同感,否則為什麼要如此折騰這顆彈殼。
虞嘯卿突然開始走動,大步流星走到剛才坐的椅子麵前,當著他的麵慢慢坐下。彈殼被他緊緊捏在手心裡,手,杵在膝蓋上。
他看不見彈殼,隻得抬眼看虞嘯卿。
他突然俯視了。
他俯視虞師的戰神。
那是個多麼奇怪的角度。他可以看見他的天靈蓋,他全部的頭發,他的額頭,他的眉毛眼睛上睫毛下睫毛,他的耳朵鼻子嘴巴胡子下頜脖子肩膀。
他看見他的師長左邊眉毛上有一顆淺淺的痔,兩隻眼睛上掛著虞師特產的黑眼圈,是深褐色的瞳孔,鼻子旁邊一顆痘,下巴上胡子沒刮出形狀一邊濃一邊淺,脖子上還留著去年鏖戰不小心掛的彩,肩膀因為受傷,努力繃著也高低不平……
他呆住,為自己現在看見的神震驚。
他們曾經有過的距離,腦袋撞腦袋的距離,卻沒能讓他看清楚那麼多。
隻因為他習慣仰視,習慣他的師座光芒四射金剛不壞,說話字字鏗鏘攝人魂魄,行路步步生威奪人心智,如同習慣他的夢中永遠是篝火躍躍旌旗獵獵吹角連連。
即便拿腦袋撞了腦袋,也不代表他認他做兄弟,而是師座,兄長,父親,領袖和神。
他腦海裡晃過孟瘸子、不辣和龍文章的炮灰們。
他們相互掐架相互懷疑相互唾棄又彼此理解彼此信任不離不棄,這樣的坦誠相見。
這才叫兄弟。
他終於理解了他的師長和他的團長為何一見如故如膠似漆,他團長的兄弟,成不了可以隨便拋到南天門送死的部下,他師長的部下,成不了隻一招手就能把腦袋掛到褲腰上鑽進汽油桶的兄弟。
他們彼此豔羨,都想成為對方。
但他們最終全都落空。
(九)
虞嘯卿換了個姿勢,把手擺到桌上,彈殼從手心裡掉下來,很刺耳的一聲響,他伸出兩根指頭一捏,彈殼呼啦啦地轉,如果裡麵真有個龍文章,恐怕把膽汁都吐出來了。
但是龍文章不在裡麵。因為虞嘯卿灼灼的目光變得呆滯茫然。
也許,這也是俯視才能夠看見的。
不可能不茫然——拚命奔死的人活著,拚命求生的人死了。
死人不能複生,活人,卻也不能死了。
“……我知道,我不死,你清不了,我跑了,你頂罪,西線要沒了頭腦。你也能分善惡,知道敬人,換了個更糊塗的,隻怕會死更多人。”
龍文章既然有了交代,虞嘯卿就必須承諾。
他死不成了。
殺身成仁,殺身不能,何來成仁?
他垂下頭。是徹底耷拉著腦袋。
他想要的情緒沒有掉下來,沒有把他那半顆心砸成齏粉,他沒抱著他師長哭,也沒斃了他,他們甚至連話都沒講一句。
他隻覺得累,替虞嘯卿累。
虞嘯卿歪著頭開始端詳他。
如果不是在這間用25瓦的小燈泡就照得通明透亮的屋子裡,他這麼耷拉著腦袋恐怕要被拉出去痛打二十棍,可現在就是現在,他的師長不再是他的師長,他也不再是他師長的張立憲,他們形同陌路,卻沒有形同陌路的淡漠。
“我……累……”他斟琢半晌,覺得虞嘯卿今天鐵了心不先開口,因為今天開口之後有可能國將不國,師將不師,兩個人最後維係著的撞腦袋的情份,不知道會被什麼情緒衝斷。
他長長呼氣,抬起手,指著心臟的位置給虞嘯卿看,“這裡,隻剩半個了。”
他暗自衝著天大吼無論是什麼情緒掉下來吧,我對麵這個人也在等著啊。
可虞嘯卿沒情緒,他繼續抬著頭,仰視他的下屬。
很像第一次看見怪獸好奇無比不知道害怕的小孩子。
他隻得繼續表白,所謂表白,就是把他從前在他師長麵前不敢用的詞全用上,不知道講的話全講出來,把他師長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的動作全做出來。
其實他表白過一次,是在情急之下,他踹了他屁股。
“我以為如果我恨你,也許那一半就能長起,”他望著他的眼睛,“結果不靈。”
“我又想如果我原諒你,那一半就能長起,結果還是不靈。”
“煩啦,就是瘸子,孟煩了,今天早上走了,他說:‘先把竹內那癟犢子玩意兒賊偷了不要的13點拉豁了在他媽北上’,我想跟他走,但那一半還是沒能長起。”
“他說,我還沒想好。”
虞嘯卿點點頭,表示他知道孟煩了的事,他深深吸了口氣,結果讓被忘到九霄雲外的傷弄得一皺眉頭。
“我還沒想好。我還沒想好。我就想知道這龜兒子怎麼才能長好。”
他握起拳頭捶了自己兩下。
嘭嘭響。
虞嘯卿站起來。
他又變成仰視了。但他眼裡的虞嘯卿沒有變化。
虞嘯卿伸手去摸他爛掉的半邊臉。
他那隻手實在太冷了,還泛著青,是受傷的那邊。
他們好像惦記著對方的傷又都忘記自己受了傷。
“對不起。”虞嘯卿說。
“我不能原諒你。”他回答。
“你用不著原諒我。”他的師長,溫溫地笑了,他從未見過的笑。
“你們儘管恨我。”
說完,他的師長低頭苦笑,那也是他從未見過的苦。
他恍然大悟。
原來,是自己錯了。
不是世間已無一物可信,而是自己,錯信。
他不該把虞嘯卿當神,那人本就是個“人”,柴米油鹽七情六欲填斥的皮囊。
和自己一樣。
他也隻有一半心了。
(十)
世上本沒有神,否則這麼多無謂的生死又何必在這荒山野嶺消耗殆儘?
是他們,何書光們,餘治們,唐基們,成就了他們的神。
他們說要為他拋頭顱灑熱血,拿命去裝點他背後的萬丈金光。
而他,自打成為虞嘯卿,就為他們枕戈待旦臥薪嘗膽。
因為舉國淪喪,哀鴻遍野,亡靈和生靈都沒了方向。
命把每個人放在每個人該在的位置,他成為張立憲,他成為虞嘯卿,他成為龍文章,他成為孟煩了……他必須活著,他必須死去,悲喜有時,哭笑有時……
世間無神,命運無常。
“我不原諒你。”他哽咽著重複,重複再重複。
這次,他沒有掉眼淚,他不再哭了。他真的沒眼淚了。
“謝謝。”虞嘯卿笑著說。
那隻冷冰冰的手在張立憲爛掉的臉上,攝取微薄的溫度。
他死不成了,他們都沒了半個心,他的半邊肩膀和張立憲的半邊臉再也好不了了。
天降大任,虞嘯卿必須是神,再苦,明天走出去也還得是神,不必原諒,還有更多的人死,為的讓更多更多更多的人活,他注定要被死者憎恨,他注定不要生者原諒。神必須是這樣。
這是龍文章的遺囑。
他錯信。因錯信丟了半個心和半邊臉,但他隻能繼續錯信,天上亡靈地上生靈,須得有個念想。
龍文章招魂,虞嘯卿也招魂,龍文章招的是死魂,虞嘯卿招的是活魂,他們缺一不可。
他不能原諒,一旦原諒,虞嘯卿便不再是神了。
他突然想好了。像孟煩了決定北上那樣想好了。
他握著虞嘯卿放在自己臉上的手,把它放歸原處,後退一步,扣好軍裝,整理儀容,然後啪地一聲立正,致他最敬最愛,永遠不能原諒的虞師座隆重一禮。
“師座!特務營營長張立憲向您報道!”
虞嘯卿還禮。
他的身後倏忽再次光芒萬丈,但他的聲音低沉溫柔。
“是團長,上校團長。”
他們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