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呢?”
“後來。因為不能走直路,我們就在大山裡繞。那一日起了大風,白天天黑的就和午夜一樣。我們剛下到山坳裡,商隊就不動了。當時風極大,夾在兩座山之間感覺人都要飛出去。然後所有人都躲在裝貨的大車後麵。過了一會兒所有的牲畜忽然都發瘋了,馬好像脫韁一樣開始亂衝,拉車的犀獸也是四處亂拱。然後幾個矮人都慌了,這時候我才聞到風裡的腥味。那是狼群的腥味,順著風一路吹下來的。”
對麵的人聽的聚精會神,連酒也忘了喝,他一把抓過那人的杯子灌了下去,然後又接著講:“過了沒一會兒,就聽到遠遠近近的狼嚎混在風聲裡頭,好像四麵八方都靠過來。然後過了一會雨就下下來了。那雨點很大,合著強風打在身上就像是打仗的時候的矢石一樣。大雨裡麵就能看到不遠的地方一道道綠瑩瑩的光,都是狼的眼睛。但是一直過了許久,那些狼也不靠過來,還以為它們隻是顧忌我們人多。但是過了一會兒,一個老矮人突然跳起來爬上車子什麼也不說,隻是一鞭子一鞭子的抽拉車的犀獸。當時所有人都嚇傻了,跑山路的行商是很疼自己的牲畜的,特彆是識路的老犀獸,每一腳踩下去都是實的,山路上不會掉下去。平常彆說是拿鞭子抽,它們吃的吃食有時候都是人吃的比不上的。所以當時大家也不敢問,都爬上車爬上馬。跟上去。按理說被狼群圍了,這樣跑起來就是找死。狼群的速度是什麼也比不上的,如果結成圓陣,給牲畜去了嘴籠,搏上一搏或許還有生路,但是如果嚇得跑出去,狼群就會從後麵追上來,跳起來撓人的背,然後衝到牲畜的前頭撲上來咬住牲畜和馬的脖子。然後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那他為什麼要跑?”
“我們也不知道,隻是他本來就是商隊請來的老行商,專給商隊引路的。這時候他不說話,大家也不敢問,隻能悶著頭跟在後頭死命的跑。沒人敢回頭,深怕一回頭就看到一張帶著腥風的大嘴撲上來。到後來好多人反倒跑到鐵車的前頭去了。跑了大概半裡,大家忽然就反應過來,都不跑了。背後沒有狼,隻有一片片好像潑下來的鐵水一樣的大雨。然後就聽到身後一聲天崩地裂似地巨響,所有人都愣了,隻有那矮人老頭還在拚命抽自己的牲畜,一邊拚死的大喊:‘跑啊!跑啊!都他媽的愣著乾嘛!找死啊!’然後我回過身來,一拉馬頭就死命的往馬屁股上抽鞭子。然後身後就是轟天的巨響,連風聲都聽不見了,背後隻有一陣陣的水汽夾了土腥味往我們前頭湧。所有的人和牲畜都像瘋了似地跑,那兩頭犀獸平常走的慢的和爬一樣,這時候拉著鐵車怕是也不輸給我那匹青騅馬。過了還不到半刻功夫,我一回頭整個人就傻了,那是一麵差不多兩人高的土
牆,像千軍萬馬一樣衝過來。那速度快的和雷電一樣,一眨眼土就滾到了腳下。馬腿就直打滑,幾次都差點摔下去。這個時候那老矮人有開始聲嘶力竭的叫喊:‘轉頭!轉頭!讓馬往土上跑!馬頭拉起來!拉起來!’
這時候所有人也不管死活了,一個個都紅了眼拉轉了馬頭,使勁提著韁繩夾著馬腹,對著那麵吞天噬地一般的牆跑了過去,臨到頭我看到身邊好幾匹馬沒有拉起來,一轉眼就被埋進去不見了。我和另幾個夥計還有幾個蠻族人雖然跳了上來,但是那哪裡是土,隻比泥漿略微濃一些,一站上去馬就開始往下陷。我們幾匹馬和人就在裡麵和遊泳一樣往兩邊看著堅固的山石上掙紮。直過了兩刻鐘,滿山遍野的轟鳴才停,這時候才又聽得到風聲。幾個人都忘了風雨,隻是傻站在那看著麵前被填平的山穀張大了嘴。一個個一身的泥漿,我隻覺得外頭的風雨雖然冷,但是一股股的寒氣都是從心底冒出來的。又過了半刻,所有人才猛地想起矮人們的大車。人們又向瘋了一樣的衝到前頭去。又跑出半裡地去,才看到大車停在略高的一塊大石上,矮人們圍了一圈在車後,收拾落在地上的貨物。”
“這樣跑,貨物居然還沒有落光麼?”
“那是矮人的鐵車啊,不是我們城裡那樣的馬車。用鐵鑄了密封的車身,大門是極輕薄的鋼板,用機括固定好了,連鎖也不用。那時候應該是為了爬上那塊岩石,顛簸之下才震開了車門。後來躲雨得時候,老矮人告訴我們,狼群雖然會圍人,但是會派公狼上來試探挑釁,弄清了獵物的情況才上來撕咬。這時候隻圍不攻,那是在等啊。”
“等什麼?”
“等人死。”一道寒光劃過他的眼睛,白衣隨著男子輕輕的一抖,拿起一杯酒灌了下去。
“狼是吃死肉的,他們並不一定要活物。那時候剛剛開春,食物不足,又餓了一冬天,狼群會這樣等,是知道我們離死期不遠。他們本就虛弱,這時候能不以命相搏,他們就不會冒險。而一冬的雪水化了,浸在土裡,又遇了這樣大的風雨,他們是在等山崩啊。他們先看準了我們的位置,記住了我們的氣味,就散開跑到山上頭去,等山崩了,再來刨我們的屍體。”
白衣男人臉色蒼白,但是眼中向往的精光反而更旺,點頭示意他繼續講。
“剛說了幾句話,那群狼就追了上來,大雨裡綠瑩瑩的一片都是狼眼睛。我當時就想,剛活下來的命,隻怕要送在這兒了。正這當兒,身後突然在大雨中爆起一團烈焰,一麵衝天而起,一麵對著狼群噴了出去,狼群裡傳來一片慘叫,猛地散開了。大家一看,原來是那個莫古使了法術。狼群這一驚嚇愣了一下。然後忽然消失在雨幕後頭了。”
“他們不追了?”
“不追了,老矮人說,他們回去刨土裡的屍首了。”似乎有些口乾舌燥,他站起身拿起銅壺,對著嘴巴倒了下去。“好酒,就是淡了點兒。”
“但是那老人說我們殺了狼,狼群不會善罷甘休,所以臨時改了路線,去了最近的城鎮,把貨都賣了,然後老矮人把我們蒙了眼,駕著車從直路把我們送回了格雷迪休斯的邊界。”他歎了一口氣,握著酒杯的手略微有點抖。“我隻記得那一路上,我的背後都是一股一股的寒氣,好像你隨時回頭,都有一雙綠幽幽的眼睛盯著你的後背,等著你不戒備的時候撲上來,咬斷你的喉嚨。”
故事講完,一人靜靜地坐在那沉思,盯著火苗一動也不動。另一個人拿了酒壇又添了酒,放在酒爐上熱著。
“故事倒好聽,就是真真假假的,誰知到你說的幾分真。”淡笑著盯著燭火,他這話讓正在嚼一塊梅肉的男人笑了起來。“何苦在乎真假,不過聽個樂頭而已。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你始終是坐在這聽故事的人,不是在山坳裡拉著馬狂奔的搏命者。”
“你說要是當時你不回頭跳上去,隻是死命的往前跑會怎麼樣。”
他頓了一下,放下手裡的筷子。“我也不知道,也許我跑不掉,就被埋在山下了,然後狼會回來把我的屍體刨出來,吃我的肉和內臟,最後隻把我和我的馬的骨頭丟在曠野裡。也或者我一直跑出去,跳上那塊大石頭,和鐵車等著後麵的人追上來。不過那個時候我回頭了,我也就不知道我不回頭會是怎麼樣。”
“不回頭麼?”他淡淡的笑,對麵的男人卻隻是起身拿了酒壺,就著壺嘴倒了進嘴裡。他伸手吧男人嘴角流出的酒滴抹了去,沾濕了指尖在桌麵上仿佛漫無目的的畫了一個圈,又一個圈。
“你說,我跑得掉麼?”白衣翩翩,他猛地站起來,盯著麵前一臉譏誚的男人。
“跑?你能往哪裡跑?”他夾了一塊鴨肉放在嘴裡,細細的嚼,也不抬頭看一邊的人。
“是啊,我要往哪裡跑?”他低低的笑了,兩聲,走大步走到門邊,一把推開大門,如洗的月光照在他身上,白衣在微風裡輕輕地飄,讓坐在屋裡的男人忽然覺得他不真實起來,然後這種不真實飛快的蔓延到他身邊的每一個角落。
“我要躲得,是狼?還是土?”他低低的說著,似乎隻是說給自己的聽,但是陰影裡的男人把每一句都聽得一清二楚。“狼在哪裡?那翻滾的土牆,又在哪裡?”說完,他像是猛地清醒了,像是一瞬間煙消雲散,他又變成了那個清淺單純的男子,回頭悅然一笑,轉身抬步離去。
“明日再拿壇酒來給我。”
“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他站在門口看著那個遠去的身影,忽然明白,那個男人身邊環伺的野狼綠色的雙眼,還有那無法阻擋的,仿佛泥流一般的時代正朝他洶湧撲來。而他能做的,隻是穿著那一身白衣,淡淡的回頭一笑。
這是一個如山石崩塌般巨變著的時代——帝國往昔錄第一卷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