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還未入冬,但是晚飯後沒多久天也就黑透了。
東廂客房的屋裡隻點了一隻短小的蠟燭,屋中兩人似乎都不介意光線的陰暗,都隻定定的坐在桌前。
桌上擺了幾樣冷盤果菜,一隻溫酒的小爐,水微微沸騰,黃銅的溫壺略微被氣泡擠得搖擺不定,咯啦啦的聲響使得氣氛不安起來。
白天一身錦衣的青年男人這時換了一身白袍,似乎是極薄的素錦裁製,燈光下幾可透視。他抬起手握住用絲綿包裹了的壺柄,另一手按著持壺的手脖處,穩穩的斜傾了壺身,將兩人麵前的天青瓷杯斟滿,然後將銅壺放在了一邊。
“想不到這裡的夜這麼靜,倒有些不習慣了。”他一開口,白袍的男子就笑了。
“你離城久了想是忘了,城西夜裡過了酉時就宵禁了,而且這裡已經是第五重院子,哪裡還有聲音傳得進來。”一邊說一邊抬手夾了一塊鴨信放在那人麵前的盤子裡,“嘗嘗,七月時方糟的,廚子特地加了乾的珙桐花,雖說不是什麼貴重物,但到底有些風味。”
他依言夾了放進嘴裡,細細的品了,咽下去之後對著對麵的人一笑:“確實不同,彆處是吃不到的。”
“這是和東市一家館子學的,風味也不過學了八分,既然你嫌棄府裡寂寞,明日我們就到東市的館子裡去吃,你喝到子時也沒有人管你,還有曲子聽,有舞看。”
“聽你這一說,這府裡的日子反倒沒有外頭自在了。”
“你也是這府裡長大的,若真自在,你會一去這些年不回來。”他籠了雪白的衣袖,端起酒杯敬了一下,也不等火光裡笑得寡淡的男人給出什麼反應,就端起杯子灌了下去。
接著一轉頭又拿了酒壺,斟滿了自己的杯子,就盯著另一隻滿滿的杯子不放。
“快喝了,這就涼了,再熱第二回就壞了味道了。”那人應聲端起杯子一飲而儘,輕輕把酒杯放在他手邊,任他重又斟滿。
“這酒第一回熱有一股淡淡的桃香,入口綿密,待咽下去了口中的香倒成了桂香,濃的像是化不去似地。第二回熱桃香就沒了,隻有一股極淺的蜜甜,再過去倒有些酸澀,要用蜜餞或者甜果配了才能下。”他坐回座位上,撚了一塊拌的青瓜吃了。
“如此倒頗有門道,不知道你從哪裡弄來的。”端起酒來聞了聞,他一飲而儘,伸手越過那人麵前拿了酒壺,又斟了一杯。
“尋常人家哪來的閒心釀這樣的酒,是我親手造了曲釀的,也不過得了五小壇,上次宴飲我拿了出來款待來訪的內眷,也不過每人兩杯。這些日子就不知道有多少人托了多少關係來找我想討一些去,我都回了,也隻有你拿著當平常東西牛飲。”
“酒不就是要給人喝的,你從小就是這個怪脾氣,做了東西給人,還要怪人用了。”說著又是一杯灌了下去,抬手又去斟酒,結果隻倒了半杯,就再倒不出來。“空了。”
那人氣的反倒笑了,起身在桌角拿了一隻粗陶的壇子,往銅壺裡續了酒,又放回爐子上去煮。兩人一時無言,隻有煮酒的聲音噗嚕嚕的響。
“穿這一身,倒顯得你越發你清減了。”喝完了自己麵前的半杯殘酒,一麵說著話,一麵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對麵仿佛融在白色素衣裡的男人。那人被他瞅的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將麵前自己的酒杯推了過去。
“這麼大了,還是老樣子,一副潑皮滑頭的樣子,彆人不曉得,難不成我不知道你心裡想的什麼,還和我玩這些虛文。”似乎被調笑的不好意思,那人微微側過臉去避開燈火,把一半臉藏在陰影裡,訕笑了片刻,一伸手拿過杯子又是一口灌下去。
“和我說說你這些年的見聞吧,我想聽聽。”手肘撐在桌麵上,素手握拳撐著下顎,眼睛裡忽閃忽閃的,好像是一簇火在跳,但是仔細看去,也的確隻是蠟燭的火苗映在了他眼裡,那一雙眼睛仍舊仿佛一汪春水,似乎淺的沒有任何深度,讓人不忍心對他說些世俗汙糟虛假的話語。
“有什麼好說的,不過些亂七八糟的汙糟事,你聽來做什麼。”
“悶得慌。”一邊說,一邊笑著挑了一塊自己碗裡的金絲蜜餞塞在他嘴裡,看著對方一臉無奈的笑著咀嚼。“也隻有你這個怪脾氣,彆人都是削尖了腦袋要來這淮揚城,要封王封侯,就你天天光想著往外跑。”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是還是架不住麵前這人一如往日的一臉清澈的期待,抓了抓腦袋,努力搜索著。
“應該是三年前,我當時跟了一個矮人商隊在晉北的大山裡穿行。那裡的山真是高,兩座山,看著近,上去下來,可能走了一天,還沒走到好像就在跟前的另一座山腳下。”
“是連雲山那樣的雪山麼?”
“也沒有那樣高,但是連雲山東邊下來,就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可是金杯的大山,你翻過一座山去,你看到的還是一座新的山。好些地方連路也沒有。聽說矮人們自己在地下修了直路,從一座城到另一座城之間都是挖空了地和山,然後用石中火燙熟了的鐵澆了鑄成厚實的鐵板,然後鋪了四麵,最後用耐熱的晶石做了管子,一路順著牆鋪過去,然後通了石中火一路當照明用的。”
那人有了故事聽,手腳就殷勤起來,端了熱好的酒給他斟滿了。用熱水涮了自己的杯子,也倒了一杯酒,依舊安靜的坐下聽故事。
灌了一杯酒,他接著說故事:“不過我也沒有見過這樣的直路,隻是聽商隊裡的老矮人們說的。這直路都是直通到矮人城市的中心裡的,那是矮人的命根子,外族的人怕是沒有機會踏進去。這隻商隊是從西唐和隋遠過來的,隊伍裡除了我,還有好些華族人和蠻族,甚至還有一隻莫古。”
“莫古?”“是個人數很少的種族,長得像是貓一樣,身長也不過幾尺,但是都會施很奇怪的法術,所以隻要有出現,一般也是很被看重的。”
“真有意思。”看著對麵火光裡的人一臉向往,他也隻能啞然失笑。“不是什麼稀罕物,這城裡偶爾也有來表演的莫古,聽說幾年前來了一團的莫古。滿城都瞧熱鬨去了,隻怕你那時候病著,所以錯過了,不過那些小東西嘗了甜頭,早晚會再回來的,叫府裡的家丁留心著些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