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片雪花飄落下來的時候,白玉堂下意識地去生火爐。是往年就好了,往年他都是盼著漫天飛揚的雪,可以吟詩舞劍飲酒,無一不是人生快事啊。可是今年,他怨上了雪。
先生說那人的體質早已比不得從前了,絕不能受寒。本來白玉堂是想帶他回去的,但是先生不能離開京城,大嫂卻可以離開陷空島。所以他們隻好仍然呆在開封府裡。儘管白玉堂已經把這小小的屋子改造成整個開封府設施最好的,他還是覺得條件不夠。
“貓兒,白爺爺都給你當暖爐了,你怎麼連個謝都不道一聲?”
“貓兒,今兒五爺可把那酒挖出來了啊,你再不反對,我就都喝光了。”
“貓兒,聽說月華妹子這幾天就要來看你了,你還不準備準備?”
“貓兒,大人又被皇上賞了呢,你應該去要求加俸祿。”
“貓兒……”
白玉堂偎在那人身邊,細細密密地說著,一如既往地沒有回應。撫上身邊人冰冷的胸口,然後用力地握著他的肩頭,好像這樣就能讓他多一點溫度。隻是,於事無補。
身軀交纏著,白玉堂很容易地就回想起那些花前月下的事來。那時候他總是怪那人精神太好,現今卻隻能擁著完全沒了精神的愛人。
“貓兒,睡得好乖啊,真像隻懶貓。”白玉堂輕輕地調笑著,“都晚上了哎,小貓兒還不起來抓耗子?嗯,不抓?懶貓,那接著睡吧,五爺可要吹燈了。”
淩空一掌滅了燈,白玉堂在那人頸窩裡蹭了蹭,合上眼,嘴裡猶在念叨著:“懶貓,一覺睡這麼久,什麼事兒都成爺做的了。明兒可一定要起來,不許再賴床了啊。”
這句話嘀咕完了之後,房裡總算是安靜下來。月光灑進窗子,堪堪照在白玉堂臉上,映得頰邊兩道白印尤其明顯。
安靜的夜,有什麼人在竊竊私語。
“隻能是這個樣子,”公孫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到,“沒有彆的辦法了。”
“可是這該讓老五多麼為難啊,”閔秀秀的語聲中滿是心疼,“這兩種選擇,對他來說,都是死路。”
是的,都是死路。
包拯一向沉著冷靜威嚴的臉,因了已經預見到的事情而變得激動起來。但是他沒有開口,生怕打斷了兩位醫者的思路。儘管公孫策和閔秀秀的表情不停地變換,卻始終沒有一絲欣喜,不過是從失望到希望再到失望罷了。最後,兩個人的表情都定格在了絕望。
結論沒有變化。都是死路。
白玉堂醒來的時候沒有馬上睜開眼睛。他閉著眼等了半天,還是沒有等到往日的那兩道溫柔的目光。狠狠呼吸了一下,白玉堂睜眼,撐起身子,慢慢地把頭往旁邊偏去,直到偏到不能再偏,才迅速地拿眼光一掃——
那人還是安靜地躺著,極細極淺的呼吸顯示他還活著。
心理準備是有的,但失落還是擊中了白玉堂。正在微微失神的時候,門被敲響了。
白玉堂下了床去開門,一開門就見到公孫策小心翼翼的臉。
“先生來給貓兒換藥麼?”白玉堂淡淡地問。
公孫策不說話,側身從他旁邊過去,伸手去把脈。
“先生和大嫂討論了這麼久,可有什麼結果?”白玉堂依舊是淡淡地問,仿佛這件事和自己並沒有關係。可是公孫策能夠聽出來他極力掩飾著的顫抖。
“還……沒有。”猶豫了一下,公孫策沒有說實話。因為他自己也殘留有一絲僥幸的想法。也許是他們醫術還不夠,也許是他們見識還太少,所以才得不出任何樂觀的結果。既然如此,何必早早讓白玉堂去體會那痛。
白玉堂不再問。他安靜地等待公孫策診完交待清楚後離開。公孫策切脈複診的時候,白玉堂一直注視著床上人的麵容,眼裡是他的安詳沉靜,心裡卻滿是如燕子一般輕靈的身法。
公孫策很快就放了手,出門的時候輕輕搖頭。白玉堂眼角的餘光瞟到了這個動作,本來就慘白的臉色立時又黯淡了幾分。
展昭好像從來沒覺得這麼輕快過。漫步在河邊的小道上,落花飄飄灑灑地如同紅雨,暈染了眼前所有的景致。似曾相識吧。那個夜晚,也是這樣滿眼的紅,紅得動人心魄,紅得淩厲張狂。隻是那時他身心都很重很重,重到手臂都抬不起來,重到心裡空空的一無所有。沒有能力去考慮什麼,單純地揮舞著劍,劈開一層又一層的陰霾,直到再也支持不住天塌一般的重量,頹然倒下。
而現在,腳步靈動得像貓,那些半結痂的傷口也都消失不見。展昭想,就這樣走下去吧,什麼彆的都不要糾結了。
於是他就一直走下去。順著流水,走向遠處霧中的橋梁。看起來像是石橋,橋下開著一大片一大片的龍爪般的花,沒有葉子,看起來十分猙獰,可是卻給人一種奇異的滿足感。展昭伸手去觸那花瓣,突然沒來由地感到一陣刺痛。
好像有人在叫他。
展昭遲疑地縮手,轉身。極目之處,都是一個個麵無表情的行人,看上去對萬事都漠不關心,不像有認識他的樣子。
也許是聽錯了吧。展昭無謂地笑笑,向橋上踏去。
又來了。叫聲是輕柔的,可是展昭覺得不對,似乎那個人不應該用這種語氣叫他。展昭停在橋頭,茫然地四處張望著。
一無所獲。
再次舉步的時候,那語聲變得焦急了、絕望了。熟悉的刺痛感紮在心裡,展昭的腳懸在半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貓兒,白爺爺都給你當暖爐了,你怎麼連個謝都不道一聲?”
暖爐麼。果然有一股暖意從頭到腳地漫延下來,和周圍的氣氛格格不入。肩膀上像是停了什麼東西,柔韌的感覺如此令人戰栗。
“貓兒,今兒五爺可把那酒挖出來了啊,你再不反對,我就都喝光了。”
喝酒麼。酒是什麼東西,穿腸而過,不留半點痕跡,就像多年以前的情,擦肩離去,徒剩淡淡的失落。
“貓兒,聽說月華妹子這幾天就要來看你了,你還不準備準備?”
月華麼。好多個夜晚,月華如水,和誰對月。可是妹子是怎麼回事呢,哪裡來的妹妹呢。
“貓兒,大人又被皇上賞了呢,你應該去要求加俸祿。”
俸祿麼。再多的俸祿,也花不出去,要來作甚。隻不過是偶爾買些零食,買些精巧的掛飾,換來何人的一笑,燦爛得天下都失了顏色。
展昭慢慢地把腳縮回來,靠在欄杆上,靠了好久。
從無邊的沉思中醒過神的時候,感到了手腕上三指寬的熱。寸關尺上跳動不息,卻是那樣吃力的維持。熱便熱了,卻熱得沒有心悸的溫度。那溫度不是手上傳來的,而是從隔了很遠的虛空。
眼神送來的溫度。展昭搜索著方向,最後定格在了一處,仿佛穿越了時空。那眼神訴說著怎樣的哀華。
沒有預兆地,展昭終是喃喃出聲。
“玉堂……”
白玉堂單手支頰,正坐在窗邊發呆,忽然好似聽到了什麼聲音。全身猛然一震,方才還有些渙散的眼神一下子找到了焦點。
“玉堂……”
白玉堂幾乎是彈跳起來,衝到床前,刹住腳步,不可置信地看著。
“玉堂……”
是的,床上的人在叫他。白玉堂差點喜極而泣,搖了那人的手,叫道:“貓兒,貓兒,醒來!”
沒有回應,隻有一聲聲斷斷續續重複著的“玉堂”。
白玉堂眼中極盛的光芒一點點暗下去,握著他的手怔怔地停在半空,像是不知所措。突然,他甩開手,向門外奔去,清亮的呼聲穿越了整個院子:“先生,先生!”
公孫策聞聲趕到,匆匆進去。
展昭如舊躺在床上,口中含糊不清,低低喚著“玉堂”。白玉堂焦急地盯著公孫策把脈的手,恨不得從中一下子看出結論。
公孫策緩緩地放開手,雖不忍心,還是隻能如實相告:“展護衛隻是在囈語,反映出他想得最深的人或事,但事實上對周圍的事物還是沒有感應。”
“也就是說,”白玉堂木然地接話,“他沒有醒來。”
“是。”公孫策深吸了一口氣,見白玉堂的神情,又急忙補充道,“但這已經是一個好轉的跡象了,至少說明他還能表達自己的想法,雖然是無意的。也許,也許過幾天,他慢慢就會有感應,會醒過來的。”
“也許,他會永遠都醒不過來了,是不是。”
白玉堂平靜無波的語氣聽上去像一潭死水。公孫策驚訝於他抓住重點的準確,同時也泛上一陣陣心痛。展昭的死路,何嘗不是白玉堂的死路。那個選擇,能拖得一天是一天吧,免得切碎了白玉堂現下還勉強殘存的一線希望。說不定,到了那時,會真的有什麼奇跡。
公孫策帶上門出去了。白玉堂定定地看著展昭:“也許,你會永遠都醒不過來了,是不是。”
時間一天天過去,展昭除了“玉堂”再沒說過彆的話。白玉堂的心情也一天天變得麻木起來。他正式接過了展昭的工作,做著所有以前自己醉了傷了時展昭為他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