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島敦流下眼淚,在以為被徹底放棄時,他第一次聽家主說過“家”這個詞。
不是家族、族長和少主,而是家而已,一個身為孤兒的中島敦所一直期待的地方。
他沒有辦法拒絕家主一起吃飯的請求。
“可以的,任務的話讓龍之介和銀去幫你吧,等下一起吃頓飯。”一家之主做出了決定。
這時候夢野久作才上前打招呼:“中島敦哥哥。”
他拎著三月兔玩偶,乖巧的站在家主旁邊,星星眼裡盛滿笑意,能看得出是在愛的灌溉下養出的孩子。
中島敦有時候會羨慕,但他更多時候隻覺得滿足,那是種連虎都會動容,會去親近家主的感覺。
而芥川龍之介和芥川銀已經很習慣幫中島敦處理任務了,二人也能動用太安的一部分資源,任務的處理很快,餐廳的菜品也令人滿意。
沒有食不言的規矩,大家也不願意讓家主感到無聊,有時候也會交流一些最近發生的事。
“好像最近快回春了。”你談起了這個話題。
“想去泡溫泉!”夢野久作眼睛晶亮的說。
“遲遲兮春日,玉甃暖兮溫泉溢。”你眨了眨眼睛:“好啊,大家一起去吧。”
“在下仍有任務要處理,就暫且——”芥川龍之介正準備拒絕,芥川銀就積極的說服他:“去吧哥哥,川端康成的《雪國》靈感來源不就是越後湯澤溫泉嗎?”
芥川龍之介麵露猶豫之色。
太安的一家說起話來時總像個文學同好會,偏偏血氣與異常是掩蓋不住的,總讓聽眾有一種目眩神暈的迷醉感,雖然少有人能聽到這些對話。
然而晚餐結束後,中島敦要回去報告情況,芥川兄妹也有未完成的事務。隻有你牽著三月兔的耳朵,與夢野久作慢悠悠的散步消失。
今晚還有一場冬季的花火大會可以看,然而這就是太安家主的親子時光了。
沒有人試圖加入,否則他們就會發現,其實誰都可以。
你隻是喜歡熱鬨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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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可怕的經曆。”森鷗外對與太安族長在中華街洋裝店相遇的事仍心有餘悸:“沒想到,她竟會親自帶親子到洋裝店試衣服。”
沒想到什麼呢?是不帶守衛與親子來到橫濱,還是會親自挑選洋裝?那家店確實有一些適合男孩子的複古服飾,她也換了一款修身的西式服裝,這時候森鷗外才意識到太安的族長確實是一位看上去很年輕的女性,而不是某種固定的概念。
不過他並不認為這位家主首領與他是同道中人,那這樣來橫濱的理由就很微妙了。
當初他下手之後,就與夏目漱石再也沒了聯係,後來了解到書店新出了夏目漱石的小說《明暗》,也曾拜讀過此書。書中人物關係複雜,人性刻畫鞭辟入裡,整體色調偏灰暗,十分具有現實色彩,卻能也從字裡行間中看出作者對人性的失望。森鷗外雖然已做好心裡準備,依然有些汗顏,不過看見老師仍在寫書,又不由感覺振奮。
在森鷗外的嘔心瀝血下,港.黑終於漸漸恢複了一點元氣,但不夠,或者說森鷗外一直有種緊迫感。偶爾抽出一點時間想要鬆一口氣,卻和其中一個壓力源迎麵碰上,當真讓他心力交瘁。
“愛麗絲醬,難道我真的不適合當港.黑的首領嗎?哎,好難過的說,還是愛麗絲醬能帶給人安慰。”
森鷗外拿著小洋裙靠近自己的異能力造物,表情一點都看不出首領的風度來,倒像是一個被現實壓垮的癖.好變態的大叔:“這段時間就辛苦愛麗絲醬了,隻能在港.黑大樓裡換上新衣服~這件衣服和太安族長的親子穿的是同款哦,都不敢想象愛麗絲醬穿上有多可愛~”
“討厭的林太郎,我才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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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簇簇煙花在空中炸開,將天空印染成打鐵花火的熔爐。絢麗的天幕下,人們在熱鬨的集市裡穿梭,親朋相互問候,兒童持著煙火,笑鬨聲與嗶啵嘩啦的煙火之音相得益彰,融成人間塵世的一個片段。
“狐狸變作公子身,燈夜樂遊春。”
太宰治一愣,轉頭看著旁邊念著俳句的男孩。
七八歲左右,一手拎著三月兔娃娃,一手拿著盞燈花,一字一頓的念出應時節的詩句。覺察到旁人的目光後,他轉身對上太宰治的視線。
“大哥哥,你也知道這句俳句嗎?”
他笑了起來,靠近了太宰治,伸出手去觸碰他。
經曆過港口.黑.手黨囚禁,也承受過約翰·斯坦貝克異能力造成的樹木疼痛共感,一直與痛苦和黑暗為伴的夢野久作有了一個“媽媽”。
雖不知為什麼重新回到四歲那天,並下意識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但夢野久作終於感受到了從來不曾擁有過的“愛”與“幸福”。
不需要他的異能力,也從不往他身上裝刀片。在確認夢野久作對玩泥巴不感興趣,反而一直抱著手邊醜陋可怕的玩偶時,那個玩偶就有了數不勝數的皮套和衣服。對他沒有要求,隻要他快樂。
與夢野久作的異能力無關,僅僅因為他是母親的孩子,四歲之後就被尊重與滿足相擁,美好得超乎了童話故事。如果夢野久作真的是一個四歲的孩子,他會被養得無憂無慮,單純而快樂。然而他不是,孩童的皮下依然有著浸過黑暗的血與陰影,舊日的經曆在他的人格形成上已經有了鮮明的刻痕,他心中有著無法被洗去的陰暗與憎恨。
但他絕對不會把這些暴露在媽媽麵前,有時候夢野久作希望自己忘記那些洗不去的晦澀記憶,還給媽媽一個真正的,獨屬於她的夢野久作,而不是一個在與她遇見前,已經有了彆的記憶的“彆人的孩子”。
他不知道真正的孩子是怎樣的,但沒有關係,夢野久作隻要乖巧就可以了,安靜的接受著母親的一切安排,順著她的意願,得到她的糖果。
夢野久作一向做的很好,連第一次見到幼年的太宰治時,都維持好了自己的表情,像個懵懂的孩童。
直到後來他知道了太宰治是媽媽作為少主養育的第一個孩子,並且後來選擇了叛逃。
嫉妒與憎恨。
從前太宰治囚禁他,現在連唯一屬於他的家主和愛,太宰治都擁有過,還最後選擇背叛。夢野久作並不在意少主這個位置,對他而言“親子”這個身份重要了一百倍,但不得不承認家主對培養少主的投入與用心,每一分用心都讓他恐懼和嫉妒。
夢野久作上的課不多,更彆說是家主親自教導的了。他知道的許多詩詞都是黏在家主身邊,從家主閱讀中的書籍中看到了,家主對他沒有期待。
即便夢野久作下定決心要徹底成為一個小孩子,但他有時忍不住表現出一些超越年齡的學識和成熟,以此吸引家主的注意力。不過家主接受良好,家族中的長老家臣也視其正常,好像他的表現一點也不出格一樣。
畢竟是親子。
夢野久作當太安族長親子這麼久,好像生來就如此,直到再次遇見太宰治,像是被提醒了不堪的過往和不曾擁有過的一切。
新仇舊恨加在一起,現在又正好遇見,夢野久作要太宰治死。
太宰治覺察到這個孩子濃烈的惡意。
他也是當過了少主的人,灌輸過的知識與對太安產物的了解比放養的夢野久作多多了。於是他輕輕退了一步,避過了小孩子探過來的手,意味不明的感歎一句:“哦呀,好惡毒的孩子。”
看夢野久作帶的手環,再加上主動觸碰的攻擊方式,大概是那個吧,足以破壞神經的電擊。
“這樣的人真的是親子嗎?擔心呢……”太宰治麵露虛假的憂鬱,卻也不說明擔心什麼。
他知道如何打擊到這個孩子,明顯到有些好笑的地步,遇見夢野久作何嘗也不是提醒了自己那些已翻篇的過去。
夢野久作氣到全然變了臉色,旁邊卻傳來一道女聲的回答:“是親子哦。”
“有些事情就不勞太宰君擔心了吧?”
來人不再穿著侍者準備好的象征著家主的服飾,而是罕見的穿著一件顏色頗為豔麗的和服,與一身京都貴公子打扮的夢野久作畫風一致,一眼就叫人看出是煙火會上一同出遊的家人。
然而怎麼可能。
太宰治刺痛般的後退了好幾步,猜到了什麼,臉上卻浮現出不願接受的神情。
“這樣也太不公平了吧。”太宰治喃喃道。
少年第一次表現出這樣茫然無措,即便是知道家主換代與中島敦的出現,他也從未這樣無所適從過。隻有這時,他才露出一絲符合年齡的情緒來。
太安家主培養少主時隻做決定,從不參與少主的任何行動。太宰治是這樣,中島敦也是這樣,太宰治知道眾多文件簽署的時期,卻對那些經典的節假日和娛樂活動知之甚少,少主之責籠罩在他頭上,無人在意“津島修治”。
家主在意他的才能、頭腦與眼中的世界,僅因為此,就願意將太安全盤托付給他。從這裡太宰治就不能理解了,他也絕不是為了這個家族而支撐下去的。直到有一天,神收回輕輕的一瞥,隻剩一座無法解脫的囚籠,他對這樣的未來感到無望——
他深知神明的冷漠與太安的扭曲,已經接受了萬事總有殘缺不定。
直到今天,太宰治看見家主竟然願意陪親子看煙火。
這也,太不公平了吧。
“哈哈——”身披黑色西裝的少年笑了起來。
他為津島修治堪稱悲哀和莫名其妙的過去而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