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春水見到無情的時候是抱著很大的希望,他想這個世界上如果還有一個人能救戚少商,便是無情——千手不能防,無腿行千裡的四大名捕之首,無情公子。
纖細,單薄,單看一眼甚至是孱弱,不良於行卻比任何健全的人更勇敢,果斷,睿智,犀利。
那一夜,下了雨。入冬以來東京的第一場雨,不大,卻是寒涼入骨似乎一絲一絲都打在人臉上落進心裡種了病根。
無情小樓的燈點了一夜,風在木窗子外呼呼的吹,窗格子撲棱撲棱的作響,無情額上的汗滲出了擦乾了又滲出,一雙能將天下暗器打成明器的手在戚少商周身三十六大穴來回,一排的金針飛快刺入,戚少商慘白的臉仍舊是沒有血氣,卻竟然幽幽的有了呼吸。
吐出一口靠赫連春水內力強吊著的渾濁內息,戚少商重新,有了呼吸,雖然微弱卻不再斷了。
天蒙蒙亮的時候雨停了,風也似乎止了,空氣卻冷的徹骨。房門打開,無情操縱著燕窩出來,他的臉上有著濃重的疲憊,他說了三句話。
第一句是對赫連春水說的,他有氣了。
第二句是對四小說的,封住窗子,半點風都不能透。
第三句是對楊無邪說的,他說,對不住。
那三個字讓在場所有人的臉都變了,無情從來隻做對的事,一雙手一把明器撫遍世間不公不義,四大名捕邪魔無阻,隻有這個世道欠了他們,而他們不曾對不住任何人。
可今日無情對楊無邪說了。
無琢無磨,無語無措的楊無邪。
金風細雨樓樓主換到第四個,總管之位卻始終專屬一人的楊無邪。他通天下大小事,曉幫派晦暝暗,打點上下眾家兄弟樓內一切,他甚至應了紅袖刀蘇夢枕的話親手殺了他。
他站在這裡,就代表了金風細雨樓的所有人。
而戚少商,是金風細雨樓的代樓主,甚至是京城白道的隱龍頭。
無情的對不住是說明,他雖然救回了戚少商的命,卻沒有救回戚少商的人,他傷勢太重,憑著金針打通筋絡吊住一口氣,要清醒卻是回天無力。
楊無邪站在那裡,像是被驚呆了,又像是在思忖著什麼,他慢慢的抬起眼對無情說:有勞公子,能否讓樓主在此處暫歇,待在下尋回王樓主。
無情點頭。
楊無邪往他身後看了一眼,轉身離開了小樓,天雖然是亮了卻還是陰陰暗暗,下了一夜雨的街道上泥濘潮濕,踩在上麵鞋子也濕了半天,楊無邪的腦子飛快的轉著,他想的並不是怎麼在最快的時間之內找到王小石,也不是戚少商的傷到底還有沒有可能好——如果無情救不了人,那他更上天無門,而一旦戚少商傷重的消息傳開,王小石自然就會回來。
他隻是覺得很累,那種周身被抽乾的累,他經曆了蘇夢枕的死,白愁飛的亡,王小石的離去,又迎來了戚少商的命在旦夕。
天底下並沒有人是不會倦的,愈是活的清醒,愈是將死的疲憊。
人一旦覺得累了,就會很想躲起來,找一個誰都不認識的地方做一個誰都不認識的人,簡單的,平庸的,與芸芸眾生的凡夫俗子沒有任何區彆的無名之輩。
但,他是不能也不會離開的,從他當上總管的時候起,從他親手了結了蘇夢枕的時候起,或從更早一些從他出生起,一切都是不能改變的。
因為他是楊無邪。
望著不遠處的青紅黃白四樓,佇立在這風雨飄搖的塵世如同一種圖騰一般的所在,那是他生存的地方,也必定是他死去的歸宿。
他忽然都有些明白顧惜朝,為什麼,從四年前逼宮失敗抱著傅晚晴的屍首就在江湖中銷聲匿跡,要找他報仇的人尋不到他,答應了傅晚晴要護他的鐵手也找不到他,四年來江湖大浪滔天卻始終沒有他顧惜朝一分一毫的蹤跡。
像是人間蒸發。
憑空的就消失了,如果不是當年一場殺孽至今仍為人談之色變,如果不是毀諾城雷家莊神威鏢局那一片片廢墟,或許真的要以為那隻是一個夢,一個關於書生俠客江湖路遠的夢。
砰!楊無邪回身,慢慢皺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