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京的夜，是喧囂而熱鬨的。

華月初升，城西的錦宵街上陸續有商販支起了皮帳，架起了案台，寫了店鋪名稱的方燈也陸續點亮起來。夜市，是韶京百姓夜裡納涼消夏的好去處。浮動在暗藍色天幕下的點點燈火彙聚成一條不夜的長街。尋常巷陌，最是人間煙火色。

藍瑾徜徉其間，並不買什麼隻是看著。街市的儘頭有人群聚攏。信步上前觀瞧，才知是外地來的舞樂班子，絲竹聲響，舞袖翻飛，借了月色，倒真有幾分羽化登仙的飄逸。

城中央的燈火此刻並不比城西黯淡，隻是少了些歡欣多了份肅穆。

恢弘的宮殿、沉默的樓閣，折向天際的飛簷鬥角懸掛著紫金的鈴鐺，在夜幕下無聲的輕晃。鏤花的窗欞透出橙黃的燈光，輕紗帳幔，人影搖曳。描金的屏風上映著宮娥的側影；水霧升騰的浴池內清泉洗凝脂；暗黑的殿閣前後腳步無聲的侍衛列隊而行。宮廷的更深處，宮燈搖曳，或婀娜或清媚的男兒沐浴熏香、對鏡顧盼，期待著一夜良宵不必對月空望，但見銀河迢迢，牛郎織女星遙。

屬於皇家的夜，平靜、凝滯的黑暗掩不住波濤洶湧的暗流。

夜已深，禦書房內的燈還未熄滅。小內侍幽魚雙手捧了檀木盤進到房內。盤中整齊排列著一塊塊長方的銀牌，在九枝燈的映照下，泛著白亮的光。

“皇上，請翻牌——”幽魚躬身將木盤舉至帝王身前。金環影的手剛剛伸出，就見一側的帳幔後傳來窸窣的腳步聲，抬眼便見幽洛已行至自己身側。

內廷大總管掃了眼屬下，覆在皇上耳邊耳語了幾句。金環影沉默片刻後微微頷首。幽洛隨即一揮衣袖，小內侍便端著原封未動的盤子躬身退了出去。

一炷香過後，禦書房燈滅。

又一炷香之後，東宮的燈次第點亮。

琉璃宮燈映照出紫金雙色的紗幔。金環影換下了皇袍，隻著了輕薄的絲綢褻衣，斜臥在東宮的白玉榻上，正君紫鸞身上一襲煙霞紫的絲袍，衣帶半解，寬大的領口露出精致的鎖骨。她此刻正嬌顏斜倚，做著一個尋常人家的夫郎也都會為妻主做的事情——捏肩。

除去微笑時眼尾現出的幾絲細紋，時光在這位昭華正君的臉上似乎並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這張端秀明麗的容顏伴著他一路從衛王府走進了禁城，走到了東宮。到今日，他已經在這座金碧輝煌的皇宮內呆了二十三個年頭。他老了，菱花鏡裡的臉，乍看去依舊美麗，但他知道——他的肌膚已經失去了滑膩水嫩的觸感，眸子也不再清澈如碎金池的水。歲月帶走了那曾經屬於他的、鵝黃柳綠的青春，留下的僅是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子。

他喜歡這種高高在上的感覺！這麼多年來，他發覺自己越來越迷戀這種被眾人仰視的感覺，這感覺甚至比與眼前這個垂垂老矣的女子歡好更能帶給他心靈的滿足甚至□□的歡愉。他像一個酒醉的人沉迷其中，不可亦不願自拔。

這種權利和地位帶來的巨大歡欣讓他每每在看到那些剛剛步入這座堂皇之城的年少男兒在低眉順眼間眼底一閃即逝的優越感時，都忍不住在心底微笑。他知道他們在那一瞬想的是什麼，一如當年的他。他們擁有比玉更加細膩的肌膚，比秋水更加明媚的眸子，他們的青春比碎金池的錦鯉還要鮮活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