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漸漸深了。
婚禮,還在繼續。
按照昭華的傳統,在新人拜過天地之後,夫婦二人要一同向前來觀禮的賓客一一敬酒致謝,賓客們也會在此時送上對新人的祝福,無論由衷與否。
正值壯年的白苑之主牽引著她年輕的郎君步下高高的行禮台。賓客很多,不可能一一敬酒,但高台四圍的四張桌子卻含糊不得。藍瑾一邊嚼著鹿肉一邊和紫寒衣閒扯,眼角的餘光注意到那對新人已經走向了正北的一桌。
那桌是絕對意義上的皇親國戚——金氏族人。藍瑾從自己所在的方向看過去,從中發現了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金蕪——昭華的皇長子,曾經的質子。他居然也來了?藍瑾挑了挑眉。還是皇宮裡的生活好啊,臉色看起來比自己在麓州見到時紅潤了不少。也許是源於長久以來的寄人籬下,這位年近而立的皇子臉上始終籠罩著某種奇異的冷酷。
他的眼神,在初見時便讓藍瑾想起了一種麓州特有的毒蛇——藤蛇,它總是出其不意的出現在你的麵前,吐著紅色的信子,發出具有威脅的絲絲聲,晃動著尖小的頭顱,等待著一個機會,一個對人來說足以致命的機會。
那雙眼,隻需要一眼,她便知道——他恨她。雖然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她救出了他。她完成那個朝中大多數官員都認為完全沒有可能性的談判,讓五名寄居在異族土地上的質子在十年之後得以自由的回到昭華,回到韶京。
她為自己自豪,卻也理解他的憎恨。當她一次次出入拓騎的首領大帳時,總會注意到那雙在暗處注視著她的眼,她身上穿著他所熟悉的服飾,她的麵容與他相似,她來自他的家鄉,但她卻永遠離他遠遠的,從不曾靠近更吝嗇給予,哪怕僅僅是一個眼神的安慰。
“二皇女居然也來了!天啊,這算是主動示好嗎?”紫寒衣叼著魚頭,驚訝的說。
藍瑾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就在金蕪的身邊,坐著一位穿著橘色繡金蟒袍的刀條臉女子,正是當今的二皇女——金翩。當今昭華的皇太女是東宮正君紫鸞所出,按女帝金環影的第四女,今年正滿十八歲。而這位二皇女長其六歲,是四君之一的譚氏所出。此刻影王正在給這位皇女敬酒,兩人聊了幾句,相視大笑,看得出相談甚歡。
看著情形,還要好一會兒才能輪到她們這桌。藍瑾無聊的將視線轉回到高台。燭火暗下去,高台四角點起了樹形的油燈。小小的銅質樹木,枝葉散發著溫暖的屬於金屬的陳舊光澤。金色的躍動的花朵在每一根枝椏的尖端綻放——火樹銀花大抵便是如此。絲竹聲起,斜抱了琵琶的二八少年緩緩登台。喜慶、歡悅的曲調,隨著修長的指尖在弦間流淌,與台下杯盞交錯,言笑晏晏的盛宴交相輝映。
藍瑾在指尖在桌沿兒上隨著樂曲作出挑弦、抹弦的動作,嘴裡還在有一句每一句的和紫寒衣打岔。側手邊傳來一陣嘈雜,藍瑾以手支臉,側過頭去看。
“是他啊,是那個咱們在前賣弄院子裡遇見的那個人!”紫寒衣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驚呼出聲。藍瑾主意到周圍賓客的目光,手中的酒杯準確的塞進了那張張開的嘴。
他還是過來了。在看到白非璃見到自家弟弟時那一臉隱忍不發的怒氣時,藍瑾心情大好的勾起了嘴角。她看到他滑動輪椅在桌旁拿起了一杯酒,她看的他向自己的姐姐和新姐夫敬酒,然後他說了些什麼,她聽不到,但她能看到白非璃緊繃的肩臂以及抽動的嘴角。
好吧,她承認她極無聊。在肚子被填滿之後,她開始祈禱這場婚禮早早結束,雖然在這裡她見到了數不清的故人。那樣她就可以回府躺在自己鬆軟的榻上美美的睡上一覺。大四喜的酒勁兒以及左臂上隱隱傳來的灼熱感讓她的頭有些發暈,昏昏欲睡。
“喂,快看,他上台了!”紫寒衣貌似對這個瘦弱卻暴躁的少年產生了莫大的興趣。
她估計也有點兒醉了。藍瑾這樣想著朝台上瞟了一眼。果然在兩個下人的幫助下白非瞳那張特殊的藤椅被抬上了高台。一曲舞罷的舞者斂了水袖,退下舞台。
“下麵郡王爺為了恭賀王爺新婚將會獻曲一首,以表祝賀之意。”說話的白家的管家白木,她聲音平板如常,聽不出絲毫祝賀之意,說完木然的退了下去。
所有質子在回京之後都受到了封賞,算是對他們多年異國生活的一點補償吧。白非瞳也理所當然的被封了忠義郡王。對這突如其來的插曲,眾人皆是一愣。藍瑾看到衛王府的幾位世子已經愣了臉,卻也不便表示反對。整個宴會場瞬間陷入了一種寧靜,像是滿天的星子都睡著了,天幕下的一切都沉入了夢鄉,連風鬥停止了流動。
片刻的鴉雀無聲,被一陣孤零零的掌聲打斷。雙手相擊的聲響在一片寂靜中顯得異常響亮。藍瑾後知後覺的掏掏耳朵,一扭頭就看到正拍手拍的開心的紫寒衣。完了,她還真喝高了……
藍瑾為難的看到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漸漸有人跟著鼓起掌來。此刻,端坐在台上的青年男子卻突然開口朗聲道:“在下想要彈奏一首西北民歌。此曲若有羌笛合奏,便會更加動人。剛在台邊看到樂班子裡正好有此樂器。而我剛巧知道今夜在座的貴客間有位大人精通此物。不知小可是否有此榮幸請這位大人上台與我同奏此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