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時間便來到了冬日。
江南此地的冬日雖不如北方乾冷酷寒,可仍舊濕氣重地令人不悅。衛柯意圖歲末臘月時帶著寵妾宮人南下瓊州等地避寒,等到來年仲春時分再返回江南。這其中未免錯過了帝都的元旦,更是會錯過宮中元日祭拜先人祖先的日子,然而對於如今天下人眼中倒施逆行,胡作非為的帝王來講,不做這些事簡直是情理之中。衛柯本人對此也無甚在意,口中說著來年補上兩番祭典,讓宮人打點好東西便坐上宮外的馬車。
按理說修仙之人外出遠地從來都是禦劍而行,省時省力又方便,亦可日行千裡,可衛柯偏說要體會一番凡人遠遊的樂趣,讓靈馬師提前幾日選出了十二匹全身雪白高大健碩祖先來自大宛的靈馬封了靈脈鎖住靈力隻能讓它們和家馬一般跋山涉水,然後載著自己和阿玲向殊她們一路賞花賞月行向瓊州。
宮人唯唯諾諾,天下人指指點點,可衛柯毫不在意,在寬可橫躺十餘人的雕花鑲珠的馬車上摟著阿玲和向殊,喂她們葡萄吃。
還有百來號人徒步跟隨他們身後,亭亭華蓋,擊鼓鳴笛,陣仗之大,浩浩湯湯,不知道的得以為是百萬雄兵同赴沙場。
堪稱荒唐。
權子欽則是留在了蒼山閣,沒有一同前往。其實前段日子席間衛柯提議讓權子欽一同前去,可權子欽憂慮王上不在數月恐怕有人借機在帝宮鬨事,說什麼也不肯一同前往,倒是安排了手下徐力等百來暗衛陪同前去。衛柯還罵過他兩句“固執”。那天衛柯在千餘仙士麵前登上馬車揚長而去,權子欽一直在宮中偏殿高高的閣樓裡看著他,一直到那驚人大的馬車轆轆駛出去很遠很遠,一直到那噅噅馬鳴再也聽不到了,他才再次隱入黑暗裡。
他動用靈力封鎖了整座帝宮,等到衛柯回來的日子再破除結界。
整個天下的人都知道,衛柯的身邊有個藏在黑暗影子裡的殺手,武功高強深不可測,不輕易拋頭露麵,一旦被人看到那人幾乎隻有死路一條。整個修真界,衛柯敢稱第一,此人絕對能稱得上第二。奈何此人神出鬼沒,許多大掌門意欲拉攏其為門下客卿為己效力或是乾脆暗裡劫殺斷去衛柯左膀右臂都無從下手,根本捉不到此人半點影子。所以這幾日聽說衛王下瓊州,有些江湖惡徒上趕著找上帝宮麻煩,卻被一股強悍靈力阻隔在外。用腳趾頭想,有資格也有能力此刻在帝宮外布下結界的,必屬那衛柯身邊的影子殺手了。有人悻悻而返,有人選擇在夜深人靜時趁此作亂強闖帝宮擄財奪寶,可大多都一去不複返,再也沒有出現在世人眼前,唯一逃出來那個就被嚇得得了失心瘋,完全癡傻再也說不清半個字了。
當然許多人都在唾罵,衛柯是惡魔,這個男人便是惡魔身一條瘋狗,衛柯說東他不會往西,為虎作倀,他們兩個都一直被世人深惡痛絕。
於是權子欽的神秘與高強修為便在他們口中就被傳地沸沸揚揚,死者親屬自知理虧敢怒不敢言,人人談衛色變,衛氏王朝在他們口中就變得更殘暴無端,不通人情了。
神秘男子權子欽此刻仍舊站在帝宮內側高樓之上,神色晦暗地擦拭他那把沾血的“閒雲鶴”。
此劍出鞘,必要飲血,劍有靈,以血滋養。倘若隻是如前幾日那般隨意除掉幾個違逆之徒,不足以祭慰劍靈,對其的滋養頂多隻如蜻蜓點水。
權子欽慢慢擦拭劍刃,一點點抹去上麵那些棕黑色乾涸的液體,指尖拂過劍柄上凹凸的鳥翅紋路,攥著那塊疊起巾帕潔淨的地方又開始一遍遍擦著劍柄。此劍威嚴無雙,然而那青銅劍柄上卻清清楚楚印有一條兩寸長的劃痕。權子欽反複摩挲那在夜色裡發冷的劍柄,記憶卻一直發散,一直回到了六年前那個秋日的林間。
修真界一向天下世事不定,從衛柯十歲起他就一直受先帝之命整日暗裡跟在衛柯身側形影不離護其左右。雖然比對方年長,可衛柯從來都是慣於使喚人的,長兄一樣的權子欽在他眼裡就是個大一點的玩伴,再加上衛柯性子從小就乖張頑劣,動輒在權子欽麵前撒嬌耍賴,對方也隻是笑而包容,甚至是縱容,基本上什麼事情都會替他辦妥,連代課業抄書這種事都是家常便飯。衛柯在權子欽的縱容下逐漸無法無天,每次隻要衛柯不高興受欺負或者想要整人了,隻消往身後黑暗裡瞥上一眼,他的暗衛哥哥就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冒出來替小衛柯擺平這一切。
之前的日子好像一直都是這麼簡單快樂,風輕雲淡。直到五六年前,也就是大致建玄十四、十五年時,權子欽猜測,那時衛柯身上應該是發生了什麼事,事態開始展露一些變化。那時候衛柯不過還是個十四、十五歲的少年,不知從哪一天起,他的性子卻漸漸地不如同齡人那般恣意開朗,反而變得日漸陰鬱,整天都是悶悶不樂的樣子。有好幾次權子欽與他在殿內見麵甚至都感覺他剛哭過,因為對方的眼圈一直都是紅的。可他嘴笨不曾也不懂如何討人歡心或是幾度開口詢問安慰,衛柯也不曾和他說到底發生了何事。總之就是那段時間衛柯異常古怪,也不鬨著拉著他玩了,經常一個人躲起來偷偷地不知道在乾什麼。權子欽縱然神出鬼沒,可衛柯想要去到哪裡不被人跟著也是有他自己的一招的,更何況宮闈禁地暗衛不曉得的秘閣寶室數不勝數,權子欽時常不知道衛柯的去向。那段時間衛柯仿佛就為了躲著任何人經常把自己藏起來害地他一陣好找,為此兩人還屢次鬨得不痛快。
然而這並不是重點。那天秋場圍獵,全江南的修士包括帝宮客卿長老都會參加,可謂一場盛事。衛柯作為王室子弟自然要一同前往,權子欽那時與他時不時鬨出點摩擦,自然不會挨著他走,而是選擇遠遠地跟在他身後,走在一片蔭鬱林下。
秋日天朗氣清,風輕輕托著落葉打著卷兒,吹在臉上都是陽光和草木的味道。他死死盯著前方那金袍少年,看著衛柯一直往前走,臉上看不清神色,手裡將那把“九天鳳”握地死死地。
很快隨從修士都按要求與主人分散,本來與衛柯一同出行的幾個皇子都分頭走遠了,衛柯身邊最後那個小個子也被他打發去東邊獵場了。權子欽在後頭跟著,看見衛柯終於打發掉身邊所有人之後,扶著一棵樹慢慢地靠著,單手挽著劍花好像在練習什麼劍法。
權子欽就遠遠站在茂林之下看著他,林蔭灑在衛柯的臉上,他終於完完本本看到了幾日來一直躲避他的麵孔。他發現,衛柯麵色變得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蒼白許多,嘴唇甚至都了無血色,整個人看上去有種虛脫的疲乏。他仍舊手提長劍不停重複某個動作,忽地朝樹蔭下淡淡道:“子欽哥,你彆躲了,我知道你在那。”
權子欽於是從樹林裡走出來,走到衛柯麵前。他這靠近衛柯,才完完本本發現,對方臉色是真的極差,仿若失血過多一般。方才遠觀已令人心痛,現下細看簡直瘮人無比。
“你…”權子欽還未開口,就被衛柯打斷。
“子欽哥,”衛柯的聲音也不再那麼動聽,而是有點啞啞地,“你…過來,我和你說個事。”
這幾日的忽冷忽熱讓權子欽本就內心煎熬,此刻他幾乎是鼓起勇氣般,抬起頭走上前,語氣誠摯地開口:“殿下這幾天,是怎麼了?”
不知為何,權子欽感覺衛柯的身子仿佛顫抖了一下。就在他靠近衛柯打算多說幾句時,衛柯臉色沉沉地,握著九天鳳拔劍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