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他便開始後悔。為什麼要把信塞回去?他可以銷毀它,然後仿製一封,裡麵寫點無關緊要的內容的。然而他走到離宮附近再想回去找丁小環時,手下巡邏侍衛忽然看見了他。
他無法再次深更半夜離開離宮,隻好打消回去找那封信的念頭。
腦中揮散不去的,皆是那信上短短的一句話。
“我知道你沒有衛氏血統,如若你自己退位並不戕害玄門,我便不將之告於天下。”
修真王朝血脈世襲,如若是同族兄弟互相戕害上位者最多得一句本事大心地狠;然而玄門普遍認為修真王族是通過天祭、地祀等儀式擁有神明授意及非常人天賦修為之人才可稱王,如若上位者是不具備神明授意的異族血脈,那麼整個修真界是決計不會認可他稱王的。
衛柯難道真的不是衛家之人?而丁力源丁掌門是如何能夠寫出這句話的?他都知道些什麼?
“……後來,便有了那天早晨離宮外頭打馬之人送信之事。”徐力一口氣敘述一番,麵色凝重,權子欽也早就鎖了眉頭,此刻兩人互相對望,一時不知誰先開口。
然而就在徐力意料之內,權子欽很快做出了決定,他要上帝宮一趟。
外頭夜涼如水,正是臘月最寒的天,卻遲遲未見雪飄,滿山滿野全是乾枯的枝丫,河流也都凍上了,冰封千裡。帝宮內燭影搖晃,炭盆劈啪,可還是嗖嗖涼意不斷,令人骨縫生寒。衛柯衣著單薄,全身濕答答地望著權子欽的臉,他的情緒也全都倒流進濕答答的眼眸裡。
他微紅著眼眶看著權子欽的眼睛,視線逐漸下移盯著對方嘴唇,很怕他問出那個問題,但是他還是在等待。
然而在對方開口的那一瞬間,他才明白,一切都不需要解釋,不需要遮掩了。
”陛下,我會一直保護你。”這句話從那人口中說出來,衛柯仿若墜落暮霧的心一下子重回雲端。權子欽的直白讓他有點無措,也讓他一瞬放鬆。是了,權子欽是什麼人,他全知道了,他一定會知道。自己的事情早晚都會告訴他,可在自己沒預料時對方先知道的那種感覺,還是讓衛柯感覺有些奇妙,可此刻偏偏不想去了解權子欽為什麼會知道。
“即使這樣,你也要跟著我嗎。”他在此刻忽然不想以“孤王”自居,裹著身上的金袍,發絲間的水珠蜿蜒進他深深的鎖骨,然後一直流淌到腳踝。權子欽視線沒有分號動搖,可餘光還是能看見那人單薄的肩胛,蔓延到胸口衣襟深處的烏發,白瓷般透出青綠色血管的手腕…其實還是和少年時一樣,隻不過平日裡都深藏在帝王十二冕旒之下,被帝君威儀的稱得他的一切都是那麼偉岸。
衛柯此言此語,相當於承認了那封信上所言非虛。
權子欽無聲地吞咽一下,點頭很沉默地做出回應。他喜歡衛柯,當然不會因為突然知道對方其實不是皇子而改變此心,他喜歡的是衛柯這個人,是少年時期的日夜相處,是一起練劍,比武,捉蟋蟀,賞花看雪,是任由他撒嬌玩鬨,是衛柯身上那股獨屬於他的氣息。他知道如今丁力源將此事翻了出來,一定不會善罷甘休,必要拚死威脅。衛柯之前所想沒錯,丁力源一定就是那個和先帝交情頗深之人,否則此等醜事,沒人會願意說給彆人聽。
那麼,他就有必要去一趟閩東。
此刻已然深夜,衛柯大殿兩旁的侍衛不知為何全然不見,宮女也在深宮中熟睡,他孤零零一個人失魂落魄的樣子,托著長袍和濕發走到炭盆邊,開始蹲下來暖手暖身子。權子欽站在原地看著他,心有點揪著抽著疼。他想詢問衛柯下一步他打算做什麼,可那人卻從說完那句話之後一直保持沉默,不願開口。
炭盆裡的火“劈啪”炸了一聲,衛柯將頭發分到胸前,借著暖意,好像那要打盹,然而並不是在打盹,他隻是很平靜地坐著,不發出一點聲音。權子欽也站在原地,望著那一處暖光,他忽然想到衛柯才十二三歲那年冬天,也是這樣的夜晚,衛柯不知做錯了什麼事,先帝叫他閉門思過。偏殿裡冷得很,又靠著湖邊,夜晚風大又沒有湯泉熱水,衛柯就偷偷讓權子欽帶個炭盆過來,兩人烤了一夜暖,第一次說了那麼多話。
如今兩個在火盆邊的人影,卻遲遲無言。
“子欽,你好久沒有在宮裡留宿了。”衛柯忽然抬起頭看著他,臉上帶了點疲憊。半邊臉映上了赤色亮堂的物事,他眼底卻一圈灰黑憔悴,頹喪卻倔強的表情,生動又那麼好看:“今晚,陪陪我吧,我有點害怕…和我說說,你知道的事。”
權子欽一半身子站在昏暗裡,一半站在炭火的光裡。他的聲音溫柔,語氣沉靜,像是安慰,又像是低歎:“閩東丁氏做的事,他們自然知曉自己下場。陛下,你去休息,什麼都不必多想。其餘的事,我來處理。”
他想讓衛柯知道,他能替他擺平一切。而衛柯,他隻想讓他好好歇息一會,不要難過,不要頹喪。
一切威脅衛柯的人或事,權子欽都能讓其和他經手過的以往那些許許多多場屠殺一樣,徹底消失抹儘。
他是衛柯的黑暗裡的影子啊。
衛柯看著他,火光一時黯了點。他好像是笑了,笑得有點難看,然後無力地做了個快去的手勢。
權子欽轉頭,一瞬消失在窗前月光與樹杈的影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