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穆拉著向殊坐在院子一棵樹下，抬眼就是中宮巍峨匾額懸於顱前。孩子們還不曉得王族宮牆深深寸步難行，就在這樹下對著這匾額相擁而眠。闔眼不一會，微微有一雙暖暖的手替兩人蓋上一層薄毯。好像是阿娘的歌謠聲在夢海飄蕩：“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向穆和妹妹在樹下做了好夢，是五六歲時阿娘回來不知從哪帶了片碩大無比的荷葉，兩人頂著葉子在驕陽下遊戲。阿娘在屋子旁以手搭簷對著他們笑，那笑容溫柔極了，縱然她麵龐乾癟眼窩凹陷，可衛柯知道，那七年大概是她最快樂的時光。向穆在夢中小聲喚了句“阿娘”，還以為自己仍舊生活在那個小院裡，從不會見到第三個人，每天都可以看到阿娘和妹妹，這便是他的全部。可朱牆宮院，水深如海，日子又豈會麼一直溫馨，不久之後還會分彆，前程各異，生死由人。不多時，那雙手離開兩個孩子溫暖軟乎的身體，歌謠也隨之消散了。

此後很久，向穆都沒再見過妹妹，也從沒見過繡宜。縱使有幾次衛柯在他視線裡都看見了繡宜的影子，可那女人總會以各種各樣的方式逃離向穆的視線，從來不讓對方有機會覺察自己。

太子憐他身世，對他倒是非常不錯，幾乎拿他當親弟弟看待，向穆性格又討人喜，說是貼身照顧太子起居實則就和尋常兄弟差不多，階級之分甚淺，且衛肅大向穆將近十歲，愛幼之心也讓這位賢明的太子不怎使喚向穆，向穆就像一個活在太子殿裡的小少爺，漸漸地與太子打成一片，兩人幾乎無話不說親密無間。這也是衛柯登基後將向穆抓起來卻執意不殺的原因，此人與太子太過熟悉，應是還有許多秘密未曾掘出，不可輕易棄掉，當然這都是後話。

正當衛柯仍在疑惑向穆在冊子上回溯這麼多事的原因時，畫麵飛轉到一日午後，烈日炎炎，蟬蟲在枝葉間高鳴，金色的火光照著透過翠綠的罅隙，在宮牆格窗上投下淡色的影子。衛肅剛躺在榻上憩下，向穆坐在一旁為他搖著紈扇也是昏昏欲睡，忽然餘光一團黑影從梁上踏來，那黑影幾個起落，踏向映山殿方向。向穆眼皮子一跳，輕輕放了扇子躡手躡腳就跟了上去。

那人身手很是不錯，向穆在牆根追得辛苦，怕轉眼跟丟目光寸步不離，一會兒就見那影子落在映山殿內的院落裡。向穆蹲在牆角偷偷探去腦袋，就見院子裡一個高大的黑色背影正麵對著五娘娘，看著美人樹下撫琴，風搖影動，流光璀璨，紅顏生輝。

“你又來做甚。”五娘娘冷不丁開口，提醒道，“本宮現下是後妃。”

“我好後悔……”

“……”

“小蕙，昨夜我又夢到你了。”高大男人開口，儼然是向逐廷的聲音，“我們那時候在山上，你給我摘蘭花，日頭也是這樣的熱，我們坐在樹下，你拿著帕子為我擦汗…我都夢到了。”

“我現在想想都覺得惡心。”五娘娘道。

“那麼多年……”

“都過去那麼多年了。”五娘娘打斷他，聲線優雅卻疲憊儘顯，“前幾年你另尋新歡，我那時是不是找過你？你那時怎麼說的？‘都過去了。’憑什麼每次都是你拋下我，我不能有任何回圜的餘地？現在何苦又對我念念不忘？”她抬眼看著麵前男人，“走開，離我遠些。”

“小蕙，你討厭我，也想想阿和……”

“你也有臉配提阿和？阿和快要散學回來了，你給我有多遠滾多遠，繼續去找情人去吧！”

“不，我不喜歡繡宜！我，我是被她下了藥酒才……那兩個孩子我早就想殺死！你要是不高興，覺得繡宜礙眼，我也可以找機會把她弄走。我想向你賠罪……啊小蕙，跟我走吧，我帶你出宮，我們遠走高飛。”

“我不需要你的什麼所謂賠罪。再說，向逐廷，男子漢大丈夫，欺負婦孺算什麼本事？彆讓我瞧不起你。”

“小蕙，我已不知說何來挽救我們彼此了。”

“嗬，那就閉嘴。”五娘娘停了按弦的動作，扶著老樹站了起來，眯著眼睛上下打量向逐廷，最終吐出冷笑，“向逐廷，我們回不去了。”

向穆在牆根聽得心臟亂跳，仿若間有許多雲靄下的秘密呼之欲出，手掌間隱約有了細密的汗珠，撐在牆角的手險些滑開，就連潛伏在他軀體中的衛柯心臟也不禁為之一震。

餘光裡的五娘娘拂袖轉身就朝殿內走去，向逐廷喊了一聲他的名字，直接就跟了過去，欲圖拉住對方的袖子。

“你…在做甚？”忽然，向穆的頭頂上方傳來了一聲少年疑惑的聲音，十幾歲少年的臉龐倒映在他眼中，伴隨著輕輕捏住他的衣袖，向穆一下子神經緊繃，嚇得幾乎要驚叫——原來是五皇子衛柯散學回來。

在向穆軀體中的衛柯隱隱約約記得這一幕，好像是在他十二三歲的時候，那時候他第一次看到太子身邊的小侍從蹲在自家殿外牆角形容小心不知道在乾什麼，後來母妃一直盤問他那天是否聽見了什麼談話，他一概不知，那個太子的小侍從則是那時直接被院子裡衝出來向逐廷帶走了。

且不說後話，那廂壁衛柯開口喊道：“母妃，這人是誰啊？”院落裡的向藍二人皆向此處張望，一下子就看到了形容鬼祟的向穆。

向逐廷眼中氣息立時變得危險，一個健步就衝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