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頭惡獸依舊披著友善外衣,歪歪頭道:“好啊。”
兩人沉默無言。
他們一同並肩走在上山的小徑,暉靈很快就發現了山中不對勁之處。
太靜了。
不是指人聲稀落。是鳥。
暉靈回想此前同巴廩一起踏足密林時的氛圍,也是如此。
她早該察覺到的,是城市的惰性麻痹了她,她才忽略了從始至終,巴廩所在的四周,或者是這個寨子方圓,並無一點動物活動的痕跡。
“就像是整座山都死去了一樣。”
這個想法嚇倒了她。
……
崖頂,藏經閣內。
暉靈終於找到了手劄中間那段被用力塗抹劃去的文字。
「族內皆崇白虎,世代侍奉。
故巴人以虎飲人血,遂以人祀。
子若誕於虎時,繼其名,受之庇,當報以巫祝。 」
她終於悟了。
從始至終,此“巫祝”非彼“巫祝”也。
不是祭司,而是祭品。
或者說,祭司便是祭品。
多殘忍。
多荒謬。
……
“巴廩。”
暉靈還是喊住了他,聲音苦澀。
男人從書頁間抬起頭來,認真地望向她,目露疑惑,“嗯?”
隻是那雙豎瞳看起來更類似於獸,帶著藏不住的血腥欲望。
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經曆了什麼?
她的眼淚再度即將失控。
掐緊虎口處,暉靈終於還是按下那些古怪情緒,克製地問道:
“告訴我,你還是‘人’嗎?”
她眼中帶著的那幾分淒絕,多過質問。
……
昔日五代孫光憲《北夢瑣言》中稱:“凡死於虎,溺於水之鬼號為倀,須得一人代之。”
事到如今,一切都很明顯了。即便巴廩不願承認,即便她一直逃避。他們都更改不了這個已被寫好的事實:
巴廩,她麵前的發小,其實早已死去。眼前的男人隻是一隻披著人皮外衣的倀鬼。
所以他到底有何種神威?
為虎作倀?狐假虎威?
她並不知。
隻有一點,暉靈確信無疑。巴廩,他是寨子內怪病的罪魁禍首。
她的記憶早就被人為篡改,寫滿了謊言。
他們之間無半點可能。
從始至終,無論對方扮得有多好,他隻是一隻徹頭徹尾的惡獸。
或許整個寨子早就已經死去,她是被勾他下套引誘勾引最後回來的亡魂,一頓美味的晚餐。
他想要食用她的恐懼,愛意,憐憫,恨意,啃食她的手指,發絲,眼球,心臟,侵略這具連同血與肉混雜著純粹情感的身體。
可他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巴廩……?
暉靈依舊記得他曾經是個多好的人。他不是一個合格的巴族後裔,體質弱,心腸軟,還愛哭。
他會夜半偷偷敲她的窗子,拉她一同放跑被獵捕回來的野兔。見到寨子內小孩砸燕子窩時,他會不顧一切衝上去製止,即便他被打得鼻青臉腫。
可如今他卻吃人,還使邪術。
想到這裡,暉靈眼淚還是流了出來。
她已經看透了一切,然而眼前人還在同她裝模作樣。
他失笑倚著欄杆,懶懶地吐槽道:
“阿靈,你這是變著法子損我啊。”
暉靈依舊固執地盯著他,帶著幾分倔強,她今天必須要一個答案。
即使這個答案不妙。
見她依舊麵色嚴肅,巴廩便收攏了臉上那份敷衍空洞的和善,不甚在意地問道:
“怎麼發現的?”
他還是承認了,向她展現了那隻利爪。
……
怎麼發現的?
暉靈一點點靠近他,搖搖頭說,“天衣無縫。隻是,你太香了。”
像是要儘力遮掩些什麼一樣,如同山中連綿不休又恰到好處的暴雨。
如果她不講,他會不會藏一輩子?
還是在某個夜半,讓她被夢魘吃掉?
她不得而知。
隻是人妖殊途,陰陽有界,如今他們之間徹底無半點可能了。
巴氏一族,向來殘忍。
……
“你的鼻子還是那麼靈。”
眼前的怪物漫不經心地撫摸著女人的臉,舔舔唇,她感到一陣刺痛傳來。
“還知道多少?”
他低語道。
暉靈用儘全身力氣擁抱著眼前的陌生發小,重心向後倒,抱著必死的決心,語氣篤定地對他耳邊喃喃道,
“親愛的,是全部。”
……
這是一場豪賭。
……
沒有人踏足過崖底。
那是神的禁地。
她沒忘祖訓,也沒忘記如今自己祭司的身份,即使這一切說不準隻是這隻惡獸的戲弄。
可無論如何,她都要把這隻惡鬼困住,哪怕是賠上自己。
於是下一刻,他們一同從崖頂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