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地回首，孌姝在銅鏡中看到了自己。

細膩如陶瓷的皮膚，精心描過的眉，狹長的眼角飛入雲鬢。桃臉杏腮，唇紅齒白，嫵媚至極。

“……”

什麼時候開始，這張臉變得如此陌生了呢？自己的臉明明隻能算清秀的啊。

她記得，在以前，連描眉，自己都是唯恐不及的，更不用說像現在這樣上濃妝了。

能讓她這樣變化的，隻有他了吧。

他不喜歡自己化妝，她便不化；他不喜歡自己多和彆人接觸，她便不出門；他不喜歡自己在眾人麵前唱歌，她便不唱……可是，結果呢？他還是不告而辭。這麼多年，甚至連一封家書都不曾給過。

“君若天上雲，儂似雲中鳥，相隨相依，映日禦風，君若湖中水，儂似水心花，相親相戀，浴月弄影，人間緣何聚散，人間何有悲歡，但願與君長相守，莫作曇花一現……”

耳側隱隱傳來歌姬們酥酥軟軟的歌聲，孌姝唇間不自覺彎出一個小小弧度。

這支《踏歌》曾經是他最為喜歡的樂曲。

三月間，她一襲粉衫，映著滿山的翠綠，楚楚動人。他衣袂紛飛，一手執笛，莞爾為她伴奏。

歌聲清脆，笛聲習習，宛若人間仙境。

“小姐，您要的釵送來了。”門外，服侍她的丫頭扣了兩聲門。門聲雖沉厚，卻聽著讓人安心。“嗯，送進來吧。”愣了一會兒，她應聲。

丫頭端著個小盒子，小心翼翼地跨進門。

盒子很小巧，沒有什麼特彆之處。盒壁均雕有牡丹紋，一圈一圈，繁繁複複，似烈火的跳躍，若淨水的波紋。

“錢給了麼？多少？”

孌姝垂眸，一雙淨白的手撫上盒蓋，恰似不經意地問了問丫頭。

“回小姐，錢……沒給，那個送來釵的人說不用給了。”丫頭嚅嚅答道，小小的身板不住顫抖。

她斜眼睨著丫頭。“那，送釵來的人還說了些什麼？”

“送釵來的人……沒說什麼。”

“……沒說什麼麼，你下去吧。”

這丫頭是四年前剛進煙花苑時特地向老媽媽索要的，叫紫鶯。並不怎麼聰慧，做事也唯唯諾諾，不利索乾淨，有的時候，連自己在想什麼，都不如其他的丫頭貼心。原來，她也想過把著丫頭換成其他人，可是，每每到最後關頭，總忍不住原諒她。久而久之，也不再計較了。

因為紫鶯太像以前的自己了。天真爛漫，不諳世事。

收留下她的原因也隻有這一個，她想要嘗試他當年麵對自己的感覺。

幾年下來，他早就該厭倦自己了。離開……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孌姝自欺欺人地想。

邊想，她緩緩把木盒打開，一支釵靜靜地躺在綢布之中。是支簡單的銀釵，細細長長，末端刻有兩朵伴有綠葉的小小牡丹。銀牡丹一朵含苞待放，一朵怒放於空氣中。銀的質地讓它周身環有淡淡的光芒，耀眼，卻不刺眼，柔柔地襯在黑色絲綢之中。

！！！

瞳孔驀然放大數倍，孌姝手指顫抖著拈起那綻放著淡淡柔和光芒的銀釵。

花伴葉，葉配花，終不相棄。

亦覺有溫熱從眼中流溢出來，一瞧鏡中，果然是兩行清淚。

半響，她“謔”地站起身。木盒從膝上摔到了地上。黑色的絲綢中，赫然露出一封書信。

泛黃的紙張，清秀的字體，包括在信末尾的那個牡丹印，都是那麼熟悉。

熟悉到可怕。

多年前烙下的貧血使她在推門向外衝時和往常一般眩暈了一會兒，但她不管。

一級……兩級……

“哎呀我的好姑娘，你怎麼了？有急事也不能這樣……”奔至樓下，老媽媽攥著快小絲帕，笑吟吟地迎上來。

“……”不應老鴇甜膩膩的聲音，孌姝一頭亂麻，隻覺一股無名火衝上心頭。“是他……”她喃喃自語，眼淚不禁又流下來了。

是他？客人們和姑娘皆一頭霧水，有龜奴想要上前阻止，卻被老鴇一把攔下。就這樣看著煙花苑頭號招牌拿這個不值錢的釵子摔門而去。

“老媽媽，不阻止麼？姝姐姐逃了啊……”一旁的姑娘扯扯老鴇的衣袖。

老鴇不為所動，隻是若有所思地望著孌姝漸漸遠去的身影，麵露惆悵。“她啊，也幫我們煙花苑掙了不少了，怕是要回去了。”

周圍一片嘩然。嘈雜中，她忽然想起了初遇孌姝的時候。

那天，下著大雨。

當年的招牌姑娘剛剛從良，不知是不是老天想要賜給她一個新的搖錢樹。讓她在回煙花苑的路上看見了一個少女。

那少女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乾的了。她拖著長長的羅裙，水珠不停從粘連在一起的黑發尖滴落。一步一步，雖然艱難但始終不願意停止前進，在屋簷下避雨。

“老媽媽，讓我進你們煙花苑可好？”

“我叫孌姝。孌、姝都是詩經中‘靜女其孌（姝）’的那個孌和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