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五) 是你(2 / 2)

三十六陂春水 衣冉 4941 字 9個月前

王後年事略高,眼尾微褶,一雙月牙眼,恬靜溫厚。

朱晏亭反握住她的手,低低道:“多謝舅母肯慷慨解我之難,今日若好,來日必當厚報,若不好,絕不會絲毫牽連舅母。”

王後拿起手巾,給她一根一根手指的擦掉掌中的汗,重重一握。

“有甚麼不好,你的出身,你的模樣,隻有好的。”

說話之間,輜車停了下來。

王後使人遞符求見,攜朱晏亭等在了扶桑苑外。

凡天子禦駕所在,唯有極外圍的地方才用武卒、郡卒巡邏守備,禦前都是羽林郎護衛,羽林郎已於扶桑苑就崗哨,刀戟衛門,守備森嚴,就連臨淄王的王後也隻能等候通傳。

這日風清雲散,日光正盛,春陽雖暖,立不到片刻,額上也密密起汗。

等了半晌,終於看到內監小跑而來,雙手捧符,恭恭敬敬的遞回來:“王後,請。”

王後攜朱晏亭入扶桑苑,園囿花木扶疏,亭台錯過,兼備皇家園囿之威嚴,暗合齊魯風情之綺麗。

此刻苑中正在狩獵,天子還未下場,隻有些出生高門、得寵的羽林郎和幾位王世子在場地裡驅趕,揮喝呼喊,振振羽翅,呦呦鹿鳴,馬嘶風吼,野趣橫生。

碧草茵茵上起一高台,台上明黃幡帷,遠視之,數貴胄戎裝,簇擁一青年男子。

便是幾位諸侯王和皇帝齊淩。

再看他們目光所向,朱晏亭一顆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馬場中長身而立的,赫然正是舊日不見的李弈,他身不著甲胄,隻一襲青衣布袍,踏皂靴,迎風袍袖蹁躚,正在推拒內監遞過來的皮鞭和絡頭。

他揚聲道:“陛下,末將聽聞,西極之處,野有白雲下降,化為天馬,此野性無羈之物,不通聖明教化,倘若強行以絡籠之,以鞭策之,恐適得其反,難收馴服之效。”

朱晏亭視線從他身上移開,掃了皇帝一眼。

李弈與天子,一在馬場之中,一在高台之上,相去十來丈,不知皇帝看清他的容貌沒有。

齊淩的聲音含著笑:“此言甚得朕心,依你看,當如何馴服它?”

李弈拱手揖禮,道:“末將請不用鞭、羈,僅以八尺之軀往,願以我身服之,為天下昭明,西極有天馬,而陛下有勇士!”

一句話,說得扶桑苑諸王側目,烏孫國的使者都不由得將目光聚在這個年輕將軍的身上。

此乃壯言,當著烏孫使者的麵,極給皇帝長臉——

說出這樣話的勇士是何氣概,統領他的君主又是何等氣概?

齊淩慨然而笑,轉頭對李延照道:“你獻的這個人,有點意思。”

李延照深知聖心,唇角也不免帶了笑意,假意斥道:“你是武將,不是謀臣,有這耍嘴皮子的功夫,還不速速拿出本事來,馴服這馬,獻給陛下。”

烏孫使者推著黃金籠,慢慢將等候已久的天馬推入馬場。

那馬在樹蔭下棲息良久,又飽足食草,飲過玉露,此刻精力充沛,更甚招搖過市時。

矯行籠中,長噅一聲,端似龍吟,馬蹄頓踏,起煙塵四散。

烏孫使者畏它撞人,紛紛離得極遠,以金鉤慢慢將籠門打開。

“喀嚓”一聲響,使者作年獸散,圍了一個方圓十幾丈的圈出來。

此時臨淄王後已得允登台,她緩步而上,朱晏亭垂下臉,跟在她身邊,用餘光掃著馬場上的動靜,看見馬匹猛地衝出來,攜一陣勁風,直往站它當前的李弈撞去。

“你怎麼來了?”臨淄王退出諸王之列,小聲的問了王後一句。

王後輕聲道:“從未曾見過這麼矯健的馬,也來長長見識。”

所有人的目光都圍繞著馬場中的青年。

他輕巧躲閃,身體靈動,青衫被禦苑中浩浩長風吹著,蹁若蛺蝶。

兩個躲閃,令馬匹不能近身,羽林郎中血氣方剛的好事男兒已忍不住喊“好”!

天馬兩撞不得,嗤之以響鼻,拔足欲奔,才起足,李弈狂奔追趕,去探它的耳朵。

耳朵乃是馬匹最敏感的所在,天馬氣性暴烈,怎堪他一來就如此耍弄,當下暴躁若狂,抬蹄猛踢。

看準它彎脖踢來的空當,李弈躍身而起,一下竄上了馬背,手掌緊緊攥住馬鬃。

這一下矯若蒼鷹,快若閃電,非十年苦功不能為。

而那天馬何等暴躁酷烈,向來奔馳山野,烏孫草原廣袤,任它踏足。此番頭一遭給人騎在背上,憤怒長嘶,突竄起身,騰躍時,四肢同時離地數尺,直欲蹬風而翔。

臨淄王齊雍見此,對齊淩道:“陛下,這騏驥奔騰欲飛,果真是天馬呀。”

齊淩抱袖而觀,笑而不言。

從高台看去,草場寬廣。李弈死死貼在馬背上,雙足似鐵鉤一樣勾著馬腹,雙手緊抱馬脖,疏忽之間,天馬已縱過半個馬場,其速當真是風馳電掣,可想一日千裡之雄姿。

而馬背上的青年將軍,一動不動,沉穩如山。

雄健之馬,青年勇士,青衫頡頏,翩然草場間——這一幕不管是哪個帝王來看,都是極壯氣,極賞心悅目的。

更何況齊淩這種血氣方剛的年輕之主。

他數度欲撫掌讚歎,又思及為君者要吝惜一怒一笑,隻得將手掌扣入掌中,把著腰側鯊皮半鮫的佩刀把玩,麵上作含著威嚴的、風輕雲淡之色。

來回數十圈以後,天馬終於在上下掙紮和奔跑中初現疲態,速度漸漸慢了下來。

後來,終於慢慢停了下來。

四周的羽林少年郎們爆發出歡快長呼。

李弈翻滾下馬,精疲力竭,雙足微顫,膝行而前,長跪叩拜:“末將幸不辱使命!”

皇帝的聲音較初時輕快許多,顯然龍顏大悅:“你上前來。”

李弈便站起身,往前走了幾步,又下跪。

“再前些。”

小黃門恐怕他不明白,小跑去領著他往前走。

李弈再度前行,在離高台隻有兩丈的地方重新下拜。

“是你?”

這一聲,驟然沉了下來。

朱晏亭聞此,心裡隨著猛墜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