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身雪白的青年緊緊抓著那沾了墨水的宣紙,啟了唇輕聲問到,
“......奚瓊?”
正是幼時一板一眼給她解釋文章講義的聲音,長大了便加上一點磁性,幾乎不可置信地在喚她的名字。
沒有誰能忍住不回答他。
奚瓊抬手理了理頭上的斜簪子,抬腳朝那處走去,輕輕回答道,“梁琢呀,難為你還記得我。”
白袍青年沒有反應,仍舊緊握著那張沁了墨汁的紙,用力到指尖發白。
他一雙眼睛直盯著那模糊卻熟悉的字眨也不眨,眼神卻逐漸煥發光彩,隱隱癲狂。
……
知道他是聽不到,奚瓊便又支起毛筆輕輕點在那張紙上。
於是佩玉瓊琚的“瓊”下便多出一個墨點。
待到親眼看著那毛筆搖搖晃晃沾了墨點上去,他突然發出一聲極輕的笑,而後笑得甚至將頭仰起。
於是那小小玉冠就掉落在地,發出極清脆的一聲。
奚瓊被他所為一驚,轉瞬卻聽到細碎嗚咽。
她驚訝抬頭,卻看到自他臉龐滑出一點接一點的淚珠,全然滴在他潔白的道袍上。
她這才意識到他在哭。
……
她從來沒見過他哭,少時相識就像久彆的一場夢,而他一向冷靜自持,很少展露情緒,稍長大些更是如此。
就連少時出去看燈,被小販炭火燎到也隻是皺皺眉頭將那手掌握緊,反觀她甚至急得要哭出來,恨不得扛了這人飛去醫館。
……
那麼那麼久的光陰,一向喜歡曬太陽的小姑娘閉上眼睡了這麼久,還能想起來那時他淡然的眉眼。
而這人現下卻在哭,一點一點,直將那白色道袍洇開一大片痕跡,隱忍的嗚咽直將奚瓊哭得很愧疚,於是她貼近他的身體,伸手“拍拍”。
“彆哭啦。”
然而他還是哭。
……
奚瓊就這樣默然站在他身側,抬著頭看他哭。
梁小公子像要把幼時沒哭的眼淚流光。
書香門第的梁公子自然不會像彆人一樣沒有形象的嚎啕大哭,他隻是身體顫抖著,隱忍著哭。
卻實在有教人心碎的力量。
奚瓊後悔這樣嚇他,正不知道怎麼辦時,卻見他頂著一雙淚眼突然低下頭,恰巧麵向著她。
她見他徑直解下腰間玉玦,憑空貼在她額際。
他要……乾什麼?
直到一股強烈的痛意襲來,她不忍閉上眼睛。
奚瓊體會到那痛意,是一個鬼魂不會擁有的撕心裂肺的痛意。
……
待到一股滾燙的熱意襲在手臂,她被燙得一驚睜開眼時,才發現是梁琢鮮血淋漓的手。
他正赤紅著一雙眼睛看少女逐漸清晰的身體,直到濕潤的眸子裡映出她斜斜的滿頭珠釵,
“抓住你了。”他說。
……
奚瓊的手被緊握住,而他的手實在太燙,直燙進她的筋絡,沿著不該存在的血液鑽進五臟六腑。
梁琢手上還抓著她的赤紅嫁衣,沒有止住的鮮血便也一股腦傾潤上去,染得一片深色。
但眼前的姑娘不看梁琢灼灼的雙目,反而用另一隻手去握他流血的傷口。
“你乾嘛啊你!”
她手忙腳亂的狠狠撕下嫁衣一角纏住這人手腕,一圈又一圈,卻也不是很有底氣地嘶吼,
“呆什麼呆!你快止你的血啊!”
她憑著記憶打出個仍舊醜陋如舊的結,想在這人出口之前將醜話先罵了,卻酸澀地開不了口。
“你……”
在做什麼啊梁琢。
而他並沒有開口,隻是將目光死死釘在她身上。
他們太久沒見,她暫且不知道是多久,隻知道是奚山完全變了個樣子那麼久,而他卻清清楚楚知道。
自她死去,人世已過兩百二十一年。
對於一個凡人來說,這是何等漫長。
久到王朝已然顛覆幾個,人世間至親至愛皆逝。
久到奚山不再是奚山,奚氏族人漂泊零散,海角天涯。
久到隻他一人孑然一身守這竹屋,孤獨地重複一日又一日。
而他又慶幸他還活著,那就算不得很久。
……
青年臉上淚跡消失,低頭看奚瓊亂蓬蓬的頭頂。
她的發髻已然偏倒,幾隻足金發釵幾乎就要掉出來,和身上破落的赤色嫁衣形成詭異的映襯。
可憐的很很。
而眼前人仍舊是那時的樣子,十五歲未曾長開的圓圓臉,配一雙總是笑得開懷而細眯起來的眼,下麵是不怎麼高挺卻小巧的鼻,還有嘴角揚起時一對明顯的梨渦。
看起來很是天真開朗。
但這樣鮮活一個人,死在十五歲。
……
他將手上的鮮血全然擦在雪白道袍上,再施一個訣將血止住。
梁琢抬起身前姑娘的頭使得她不得不麵對自己,
“我給你……梳頭。”
……
奚瓊直到被按在竹榻上都沒反應過來他說的話。
給她,給她梳頭?
不過見他真的拖著一身沾了眼淚和血跡的雪白道袍往後走去,不知道從哪裡拿了一把吊著流蘇的木梳又走回來。
“轉過去。”
他將她的頭轉回去麵對那小窗,自顧自地將一頭的散亂珠釵取下來,散了她的發細細地梳理。
力度正好,一點也沒有扯痛她。
而奚瓊呆若木雞地任他動作,開始想這人被換魂的可能?
梁琢!竟然在幫她梳頭?這是什麼詭異的場麵?這也太荒謬了。
可是,她又想,還有比她自己更荒謬的嗎?
她活了?有了實體有了感覺,但她想起他血流不止的手腕,
“梁琢?她喚他一聲,沉聲問道,“我是活過來了嗎?用你的血?”
未免太過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