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雪潔白輕盈,卻重重鋪在少年衣不蔽體,青紫交加的瘦弱身體上。
他一動不動,像是死了。
遠處卻傳來打馬聲。
一身鮮紅騎裝的少女踏著雪色而來,對身邊同縱馬的男子笑道,
“大哥!新做的這馬蹄鐵果然好使!瞧我的追雲跑得多快!”
她聲音清亮愉悅,明明是個少女,偏與旁邊兄長作同樣打扮,滿頭尚無珠翠,隻梳了個高高的發髻,綁一根與騎裝一樣鮮豔的紅發帶。
大雪冰冷中,隻她像一束濃烈而無所顧忌的火焰。
待近些,她在大雪中籲了一聲,將馬頭死死拉住,向身後兄長打了個手勢,疑惑的開口,
“大哥,好像有人死咱家門口了。”
“啊?”
身後藍衣男子慌忙撤下馬來,看見了雪下幾不可見的破爛衣角,忙將被厚厚冰雪覆蓋的瘦弱少年小心翼翼地刨出來,摸了摸,便開心朝身後妹妹喊,
“還活著!”
兩兄妹將這奄奄一息的少年救了回去。
少年身上傷勢太重,加上在冰雪中呆了太久,高熱久久不退,但始終吊著一口氣。
直到半個月後,這少年才散了高熱在一身疼痛中睜開眼,恰巧看護他的小廝打盹醒來,見他睜眼,驚叫,“神了神了。”
阿秋就這樣稀裡糊塗活了下來,睜著眼聽這小廝感歎,他也是會躺,偏偏就躺到了將軍府。
“我們這兒可是出了名的心善。”
半日過後,那救了他的少女進了這招待客人的房間,換下當日騎裝,但披著一件火紅的大鬥篷。
頭發還是一個男子樣的發髻,垂一條紅色的長長發帶。
他欲起身,她卻忙按住他,睜一雙好奇的眼,和他說了此生第一句話,
“你是怎麼活下來的啊?”
不帶任何嘲諷的語氣,隻是單純好奇。
阿秋知道她沒有惡意,所以隻睜著那雙漂亮的彎彎眼睛柔和地看她,
“謝謝小姐。”
她卻細將他的被角掖了掖,抬頭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看見他的眼睛,又讚歎,“你的眼睛真漂亮。”
阿秋縮在被子裡的手緊握,蒼白瘦削的麵頰竟透出一股羞色,他隻能輕聲地回她,
“回小姐,我生在秋天,故而叫阿秋。”
“阿秋。”她念,“好名字。”
“你今年幾歲?若是沒有去處,可以留在將軍府照顧我的馬。”她站起身來,臉上帶著一點驕矜。
“這可是一份好差事,你可願意?”
“小姐,阿秋今年十五歲,阿秋原意留下。”少年抬起那雙被她讚揚的眼睛,“阿秋實在不知道怎麼報答小姐才好。”
十四歲的,火一樣熱烈的少女對他一笑,離開前隻甩下一句話,“你隻管照顧好我的馬。”
阿秋就這樣留在了將軍府。
以前的馬奴見小姐找來了個少年,一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樣子,也很是照顧他,隻想叫他做最輕的活。
但少年卻婉拒,他瘦削臉頰已經養回來很多,眼睛有神,現下看著,隻覺這少年眉眼像小姑娘樣的儂麗。
“我可以照顧好小姐的馬。”他說。
而他並未入奴籍。
隻是向遵守個承諾似的呆在將軍府照顧她的馬,報答她的恩情,領著一份不多不少的工錢。
不過自初見,他就再也沒見過那少女了。
直到她來找她的馬。
她太喜歡穿紅了,明明隻是一張小小的清秀的臉,卻也被這紅襯得明豔起來。
她叫阿秋把她的馬拉出來,卻見那極愛撒潑的馬竟然在他手上乖乖巧巧。
看來馬也喜歡長得好看的人。
秦梧看著穿了一身樸素布衣,但仍然很漂亮的少年想。
這個阿秋好看得確實有點過分了。
她自知姿容一般,卻也從不羨慕彆人。
隻因那時,秦梧本就是整個京城最受人豔羨的女子。
她父親是與前朝威武大將軍謝守仁齊名的朝中重臣,其母也出身他州將門,曾上過戰場英勇殺敵。
就連大她三歲的兄長,也是追隨其父一起上了戰場立了大功的將門虎子。
秦梧從小就喜歡刷刀槍。
從她幼時抓周繞過那一圈算盤詩書,卻去抓她剛從練武場歸來父親的甲,她就注定要成為一個同她母親一樣的人。
但她實際上並不適合練武,幼時身板瘦小像個豆芽菜,連兄長的刀都拿不起來。
父親見她堅持,就讓她放下明天再來。
於是她天天去舉那刀,直到可以輕鬆舉起甚至耍上一耍。
“我以後是要做女將軍的。”她從來都對自己說。
父親在她十二歲時送了她一杆紅纓槍,但她從來隻能在家裡耍上一耍。
本朝女子可以在十六歲後上戰場,於是父親讓她等一等,於是她等到了十四歲,十五歲。
這年,她仍舊坐在四四方方的院子裡想,還有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