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樹逢月》文/舒月清
2023.3.18於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
1988年,夏。
烈日炙烤著大地,似乎要帶走這片土地上最後一滴水分。
清晨的那點微風聊勝於無,短暫得就像是人的錯覺。
程鳶摸著黑生了火,小心地度量著碗裡的大米,舀一點又倒出去一點,最後倒進那一鍋熱水裡。
那一碗米就像是灑進海水裡的一把沙子,晃晃悠悠地蕩到水底。
程鳶拿起一旁的木勺,木然地攪動這一鍋熱水,米粒隨著木勺的攪拌上下翻滾;而程鳶,在這翻滾的水麵裡,瞧見了自己的倒影。
一個瘦弱的少女,平平無奇,唯有一雙眼睛還算清亮,黑白分明,像兩顆精心雕琢的寶石,也曾被人稱讚過一句標致。
可程鳶聽到這句“誇讚”隻覺得遍體生寒,她討厭這樣的詞語,更討厭大人們評判的詞語。
十四歲的程鳶站在灶台麵前,望著這一鍋悠悠蕩蕩的水,覺得自己的人生便如同這水,一眼望到頭。
直到幺弟邁著小短腿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姐姐!姐姐——”
程鳶如夢初醒一般,蓋上了鍋蓋。
“離我遠點!”程鳶皺著眉頭。
對於這個同父同母的比自己小八歲的弟弟,程鳶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討厭。
她的父母不算偏心,對他們還算一視同仁,可村裡已經有太多把姐姐嫁出去給弟弟換彩禮的先例,程鳶當然感到恐慌,也自然生出防備。
可是幺弟遲鈍,感覺不出姐姐的不喜,歡喜地抱住姐姐的手:“我幫姐姐燒火!”
他搬個小板凳坐姐姐旁邊,給姐姐遞柴火,火光映著姐弟倆的臉,難得有一分靜謐。
可沒過多久,幺弟開始撩袖子:“姐姐,我熱——”
“不許脫!”程鳶喝住他,“嫌熱就出去!”
幺弟不敢鬨了,過了一會兒,他趁姐姐不注意,悄悄把衣服撩到肚皮上方。
好熱啊。他吐了吐舌頭,做鬼臉,試圖吸引姐姐的注意。
程鳶卻似感受不到這熱浪一般,拿出一個泛黃的小本子,開始背單詞。
她無比地珍惜能夠學習的機會,因為她知道這機會如泡影,隨時都有可能破滅。
程鳶的父母在早上四點鐘去河道做工,而程鳶也在早上四點鐘起來燒早飯。
早飯一般要燒一個小時,程鳶就會利用這個時間來背書,等早飯燒好了,程鳶要去河道送飯,再幫父母乾些活。
等到七點五十左右,程鳶再去學校上學。
夏季的太陽出得早,程鳶把早飯送過去的時候,天邊已經露出了魚肚白,沒一會兒,天光乍亮。
隻是今天多了一個跟屁蟲,幺弟死活要跟著她來。
程鳶說:“你煩死了!那又不是什麼好玩的地方!”
幺弟還是伸手拉著她的衣擺:“姐姐——”
程鳶沒辦法,隻好帶他去了。
她背著沉重的書包,手裡提著裝有早飯的竹筐,可是她的步子是如此穩健;為了省時間,她抄的是近路,一條布滿荊棘和雜草的小路。
幺弟拿竹枝當拐杖,在前麵蹦蹦跳跳地開路,還和她邀功:“姐姐,走這裡!”
程二狗似乎是個天生的樂天派,村裡話叫做缺心眼。
他們來到村裡人做工的地方,大人們紮著汗巾,打著赤膊,將砌好的泥磚放進一種自製的木筐裡,然後扁擔一挑,挑到停在岸邊的船上。
至於這些船,這些泥磚會去哪裡,程鳶就不知道了。
大人們日複一日做著這樣的事情,也不過是為了生計。
至於做這些是為什麼,沒有人思考,也不值得思考。
有人認出來她,和她開玩笑:“老程家閨女又來送飯了!”
“還是養閨女好啊!”
“小鳶都這麼大了啊?過幾年能嫁人了吧?”
……
程鳶低著頭,快步走到父母身邊,父母吃飯的時候,她就接替父母的工作,把那些泥磚搬進筐裡,隻是她力氣有限,挑不動一整筐的磚,隻能半筐半筐的挑。
“小姑娘力氣就是小!”旁邊的黑皮年輕人嘻嘻哈哈地笑她,“你叫我聲哥哥,我幫你挑,好不好?”
程鳶皺了皺眉,隻當聽不見。
反倒是程二狗攥緊拳頭:“不許欺負我姐姐!”
可他根本不把五歲的程二狗放在眼裡,笑道:“喲喲,知道保護姐姐嘛,小朋友,叫什麼名字?”
程二狗傻傻地報出了自己的大名。
“程二狗?”那年輕男人眼睛一轉,“那麼,你姐姐叫程大狗嗎?”
四周一片哄笑。
直到程父走過來,才結束這場鬨劇。
程父喝走那群看熱鬨的人,轉頭對女兒說:“你去學校吧。”
程父木訥不善言辭,說:“他們愛開玩笑,人不壞,你彆放心上。”
“嗯。”程鳶低著頭,臉上神色看不清。
程父問:“怎麼把二狗帶過來了?”他的語氣裡似有責備。
“是他自己要來的。”程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