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鳶太餓了,她喝了一口溫熱的羊奶,很腥,但是對於一個饑餓的人來說,那點腥味微不足道。
她幾乎是立刻就有了罪惡感,因為在傳統觀念裡她被教育要為家庭付出,她不應該自私地喝弟弟的羊奶,一口也不行。
程鳶從柴房回主屋,父母住東側,她和弟弟住西側,中間是堂。
就在這時,她聽到了父母的談話。
她悄悄走近了,把耳朵貼在木質的門上麵,聽見母親問:
“你說你,非得包那片魚塘做什麼?家裡都快吃不上飯了……”
父親說:“二狗是個男孩,總得給他掙點什麼東西出來……”
程鳶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去的,她回屋時才發現自己流了很多眼淚,手一摸,都是濕的。
繈褓裡的程二狗見姐姐遲遲不喂自己,嘴一撇就想哭。
“不許哭!”程鳶惡狠狠地低聲說。
她現在一滴羊奶都不想給程二狗,她想自己喝掉,然後抱了石頭跳河去!
她嘴裡說著凶狠的話,眼淚卻一滴滴掉下來,她當了八年的獨生女,然後有了弟弟,她知道家裡一定會有男孩兒,因為這是村裡的傳統……
這八年的被父母獨愛的時光已經像偷來一樣,她知道自己是父母退而求其次的選擇,父母不是不愛她,隻是沒那麼愛她……
但她好難過,說不出來是胃痛還是心痛。
程鳶知道她的想法很自私,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她吃父母的,穿父母的,父母要多生孩子,和她有什麼關係呢!
程鳶想,她真是個自私的,不知好歹的孩子。
可惜尋死的想法隻是那麼一瞬,程鳶最終還是冷靜下來,把剩下的羊奶喂給了弟弟。
不滿一歲的程二狗咧開嘴朝她笑。
她不討厭他,因為他們身上流著相同的血;可她也不喜歡他,因為他是既得利益者。
日子就這樣過去了。
程鳶也試著說服自己,父母是愛自己的,他們當然愛自己,因為自己也是他們的女兒,天底下哪有不愛子女的父母呢?
可很多事情不能細想,程鳶隻能自欺欺人。
還有就是,她又能改變什麼呢?
程二狗三歲,程鳶十一歲時,她被父母丟進河裡學水。
她狼狽不堪地從河水裡爬上來,仿佛回到了那個無儘的黑夜。
她想哭,可是抬頭看到人們看熱鬨的臉,又死死地把唇咬得慘白,愣是控製住自己一滴眼淚不要流下來。
母親用一張毯子裹住她,她一聲不吭地往回走,直到回了家,她才發現自己在發抖。
從此,程鳶怕上了水,怕字尚不準確,是畏,是懼。
程鳶也做了很久的噩夢,夢裡有許多看不清的臉,他們站在岸上。
程鳶在水裡掙紮,沉沉浮浮中她看見父母居高臨下的臉,說:“怎麼是個女孩。”
難道是我想來到這個世界的嗎?!
性彆是我能選擇的嗎?!
我也想當個男孩,這樣家裡就不必多出一個多餘的孩子!
程鳶掙紮著,猛然從夢中驚醒,猛然坐起。
幼弟爬到她床頭:“姐姐,你怎麼了?你做噩夢了。”
程二狗伸出手,卻被姐姐打回來:“彆碰我!”
程鳶無力地捂住臉。
程二狗今年六歲,她和程二狗成為姐弟也有六年。
程二狗什麼也不懂,他很信賴她,他沒做錯什麼。
可是她又做錯了什麼呢?
如果她不能討厭程二狗,也不能怨恨父母,她要怨恨誰呢?
“姐姐?”
有一隻小手突然攀上她的脊背,輕輕拍打:“姐姐,彆怕。”
程鳶慢慢放鬆下來,隻是雙眼仍然失神,毫無焦距地看向前方。
世上不是所有的問題都有答案,都能找到答案,現在的生活其實已經走上正軌。
父母養殖魚塘加上做河工,家裡前些年欠下的債正在慢慢還清,日子不似從前那樣拮據。
如果沒有意外,父母應該會讓她繼續讀書的,但她也得努力才行,如果她的成績不夠好,父母不會做賠本的買賣。
程鳶並不知道,從何時起,她開始用金錢、用劃不劃算來衡量一段親密關係。
“姐姐,你怎麼了?”弟弟稚嫩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響起。
“我害怕。”
過了半晌,程鳶抱緊自己,說:“特彆害怕。”
“姐姐怕什麼?”
“怕沒有書讀。”
“那好辦!我不喜歡讀書,給姐姐讀!”
程鳶啞然失笑,為幼弟的天真:“爸媽不會同意的。”
程二狗憋了半天,說:“那我出去打工,給姐姐掙學費!”
兒童的戲言,程鳶當時並沒有當真。
可多年後回過頭來,發現那段貧瘠的蒼白的歲月裡,也曾有值得留戀的東西。
又或許是,輕舟已過萬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