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狐七哥渡的不隻是情愛,是世間一切的“不可求”。
李驚風突然想,如果他把代表他和雲霽的兩個黃鈴掛上,狐七哥的紅線能不能牽?
他勒停了馬,轉頭去看雲霽,他的小神仙把狗尾巴草穿過雙環的發髻之間,毛絨絨的尾巴隨著風搖晃著。此刻正靠著前麵的扶手閉目打盹。
隱約感覺馬車停了下來,雲霽抬手想要抹眼睛,李驚風拍了拍她,道:“阿霽,先睡一會吧。我趕平穩點。”
青州錦屏鎮。春來客棧。
客棧靠著街市的中心,一邊是胭脂水粉的鋪子,另一邊又在賣蒸的軟糯香甜的糯米糕,兩邊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停留在客棧中,甜膩膩的。
客棧裡的夥計偷偷拿眼瞧著坐在一樓長凳上的姑娘。
杏眼瓜子臉,長的十分水靈。身上穿著胭紅色的長比甲,綰著雙環髻,前麵的頭發被編成三股辮用紅線縛著,垂下的發還綴著小金環,看起來像是畫本裡天師座下的富貴仙人。
眼下這仙人已經喝了三大壇的酒,酩酊大醉趴在桌上。
此人正是雲霽。
“彆喝了。你也會醉的。”李驚風道。
他說是這麼說,可卻貪戀地去描摹雲霽的側顏。
她隻有醉倒的時候,臉色才會鮮活幾分。平時都是神色淡淡,沒有多少東西能入眼。
雲霽伸手沾了點碗裡的酒液,在木紋的桌子上畫了個小人,道:“春來客棧……春來酒……在五十——百年前。也是這個名字。 ”
小二收了酒碗,笑著順口應道:“姑娘說的是!百年前,就有了春來客棧,不管南國北國如何爭鬥,我們青州的春來客棧始終沒有改過。在我們這兒喝過酒的王侯將相,江湖名士,比比皆是。”
雲霽靠上李驚風,頭上的紗帶和他衣領纏繞在一塊兒。
雲霽在小人旁邊又畫了一個小人,她道:“百年前,我拿了把劍,劍上鑲嵌著白玉,掛了金穗,到了常州另一個客棧。”
她擰著眉,回憶道:“有個拿大刀的家夥,他的刀,沒刃的那一邊,全是銅環,然後要和我一起喝酒……我的酒量好,他喝不過我,惱羞成怒,要和我比試——”
講到這兒,雲霽頭醉得往前一墜,發繩被李驚風衣領上的扣子拉住,扯著她頭發,雲霽“嘶”了一聲。
李驚風突然想到了雲霽問他的“一刀一劍”的話。
他把雲霽虛抱在懷裡,將她頭上的發飾重新整理好,道:“後來呢?你贏了嗎?”
雲霽又畫了一把刀,道:“我的劍削鐵如泥,他怎麼可能比得過我?”
原來她和李驚風說的,就是自己的故事。
李驚風心下一陣澀意。
怎麼會有人為了一局勝負,再追了五十年?五十年,不多不少,恰好是雲霽從小瀛洲到凡塵世間,再重新回去的年歲。
人一生能有幾個五十年?兩個都不一定。
那背嵌環大刀的俠客,到現在已經湮滅了姓名。
不管是春來客棧,還是彆處都依舊,舊人卻已經全部覆亡,追了五十年的神仙,隻有在醉酒的時候,從記憶零碎的角落裡翻出來,偶一提他。
李驚風甚至可以想象到,在他垂垂老矣的年歲,數著這是神仙離去的第幾年。
俠客深知自己已經等不到她張開翅膀重新回到人間,拖著年邁的身軀爬起來,收拾收拾舊物件,重新擦去那把嵌環大砍刀上的鏽跡,依稀回想起五十年前春來客棧的相交的那一劍。
當神仙告訴他,他活不到她再來人間的時候,五十年的恩仇讓他還是嘴硬道:“誰說的?我不僅長命百歲,我還長命千千歲萬萬歲,我一直一直追著你。”
等他示威似的拿起那把大砍刀,一不留神,卻閃了腰。
最後的最後,倉皇間,他拽來了隔壁老太太最年幼的孫子,把刀和顫顫巍巍寫就的親筆書交給他,說:五十年後再十年,求你去常州,等一位神仙。
約定還要定在雲霽到人間的十年之後,壞心眼地讓神仙在新人麵前,講起他的名姓來。
李驚風攏住醉得東倒西歪的雲霽,伸手把那把刀塗了,指著那兩個小人,對她道:“什麼一刀一劍,這是李驚風,這是阿霽。”
現在的五十年,是他和他的小神仙。
一陣喧鬨聲忽然響起。
外邊的人把馬車等行旅所用交付給店家之後,眾人簇擁著一個紅裙少女進了客棧。
她背上背的,恰是雲霽描述的,寬背嵌環的大刀,隨著動作,叮叮當當地碰撞在一起,響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