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遠山間,一輛馬車徐徐而行。
青州的山不高,但是多,是一重又一重的丘陵,大多是碧綠的,隻有少部分才有些彆的顏色。譬如有一片梨花或者櫻花林,或者是剛被樵夫砍了一片山坡,顯得光禿禿的。
雲霽看累了,重新放下簾子,打了個哈欠。
李驚風趕著馬,道:“還有半日,我們就到最近的錦屏鎮了。你如果無聊,可以和我說說話。”
“這麼多年過去了,青州都還是舊景色。”雲霽拉開前麵的簾子,盯著李驚風的背影看。
之前趕車的背影,還是清瘦的少年,不知不覺,已經大了這麼多,嚴嚴實實擋在前邊,已經看不清前麵的風景。
不知不覺,歲月就溜了過去。雲霽道:“你趕車的時候,總喜歡講我們剛見到那一天,我撲到了你前邊,你跟了我半個月。”
雲霽想起當時,李驚風跟著她,也不說話,在她回頭的時候與她對視。雲霽實在被他跟煩了,才無奈答應帶上了他。
“因為一直記著。”
李驚風答:“凡人一生,傳說裡頭,除了大富大貴的王侯將相,生的時候聽說有百鳥繞梁神仙賜福,或是窮凶極惡的邪魔外道,死的時候是神仙替天收惡,你看還有多少人能夠再見到神仙?”
雲霽把他從笑屍山帶了出來,雖未至仙途,但李驚風早已甘之如飴。
他前世應該有千般造化,才能恰巧碰上笑屍山的萬丈光華。
雲霽順手扯了根旁邊往路中間長的狗尾巴草,插在了頭上的發髻上。
她淡淡道:“你們說彈指百年,偏偏看什麼東西都覺得新鮮,八年前的事情,記得刻骨銘心,可要等到八十年後再提,你連笑屍山長什麼樣,都覺得模糊了。”
所有的瞬間,在度過的那一刻覺得足以銘記一輩子,或愛或恨,或癡或嗔,但到最後,都是殊途同歸,被流水般的歲月慢慢衝淡。
等到最後,舊人再提起,還要驚奇地問上一嗓子:“什麼?以前竟然有這一回事?”
雲霽在人間沒有樹廟觀。無須顧及蒼生。
她可以算是個活得很久很長的人,因為壽數太長了,記憶就在漫長的年歲流失了,慢慢淡忘了很多事情。
神仙也是會喜怒哀樂的,隻是情積累得多,就不稀罕了,所以才說“神仙無情”。
“就像是青州,上一次,上上次我來的時候,都是低矮的山,翩躚的燕,唯一有些區彆的是,那個時候大周藩王作亂,常州多了很多逃難的流民。”雲霽道。
青州在常州的北邊,在百年前,青州由一個異姓藩王管轄,後來他舉旗造反,對著北邊的鷂都,在青州重新立了個國都,叫南成。
大周動蕩,被分成了南北二國。
這些都是史書前邊的事情了,但是在雲霽嘴裡,還是“上一次來”。
“雖說每次景色都大差不差,但是我還是每一次都會來。”雲霽說,“我總想看看,五十年,這塊地方能有什麼變化。”
馬車恰好行駛過一處低矮的山頭,山頭有個廟,奇特的是,廟的牌匾和門口用紅線交錯懸掛,紅線結節之處,是金黃的銅鈴。
此刻山間微風吹過,銅鈴像是春日聚會時嘰嘰喳喳談笑的少女,“丁零當啷”清脆響成一片。
那座廟,就是供奉紅線神狐七哥的。狐七哥刻在牌匾上的名字應該是‘渡世間情愛恨憎姻緣紅線神’,青州常傳說,如果有了心悅之人,去紅線廟裡拜一拜,狐七哥就會替人把姻緣用紅線牽上,從此世間人人得所愛。
狐七哥來自青州,所以紅線廟在青州最多。
青州毗鄰常州,既有常州男女天燈盛會的浪漫,也有似青州朦朧青山的那份婉約。
情愛不明說,偏要去紅線廟掛個鈴,要神仙來替他們牽上線。
“阿霽,我有點不明白,為什麼牽紅線的狐七哥,不僅要渡‘情愛’,還要渡‘恨憎’呢?”李驚風趕車的速度慢了下來,輕聲問。
雲霽把下巴擱在前邊的扶手上,她想起了些往事,饒有興致道:“倘若江湖上有一對宿敵,他有刀,你有劍。”
“他一朝落敗於你,追了你五十年,要和你再戰一次,又戰又敗,刀都鈍了鏽了,他還在追,揚言若不將你的劍折斷誓不放棄,你說這對宿敵算不算恨憎?”
設身處地一想,敗了一個人幾十年,從少年年華正好到鬢間已是斑白,獨獨敗於那柄劍下,怎能不恨?李驚風點頭。
雲霽又問:“那你說,提著刀追了一個人五十年不放,這怎麼不算情義?”
一旦其中一人離開,另一人也會患得患失,從此刀劍鋒芒難再複少年時初戰的那瞬。其中少部分者,紅線一牽,說不定還有人讚一句“刀劍無雙,佳偶天成”。
“情”之一字就妙在了這裡:喜怒哀互通,愛憎妒相連。
李驚風在初見雲霽的時候,他隻想跟著神仙,讓神仙帶他去更遠的地方。
後來和雲霽相處久了,他對雲霽從仰望成了孺慕。
到現在,他又希望雲霽這一次離開小瀛洲的五十年裡都有他,在以後的千千萬萬年裡,能夠記得還有一個“李驚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