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到這裡,白相師略停頓了一下,拿起水瓢,又喝了一口酒。
雲霽看到他廣袖外,那水瓢的那隻手竟隻剩下了兩根手指,中指,無名指,小指均無。她知道白蒼又要講自己怎麼和水裡頭那條美人魚成為知己,再到苦苦相思的故事,遂興致缺缺地閉上了眼睛。
隻有赤緹問:“然後呢?”
白相師道:“那條鮫人和你一樣,天生就有一股衝勁,敢愛敢恨,孤身一魚受劈腿之痛上了岸,海誓山盟花前月下……她為的,就是以前南成的瑞王殿下。”
赤緹是個大漠裡的土包子,不知道鷂都有哪些王侯,覺得竟然封了王,那應該都不是尋常之輩,她道:“一段佳話!隻是鮫人是隱瞞了自己的身份麼?我怎麼從沒有聽過有什麼王族娶了從海裡來的人?”
一段佳話……
白蒼端詳著赤緹,她和雲霽完全不同。雲霽在初聽到此事的時候,就已經斷言,自找苦吃。
而火堆旁少女雖衣衫襤褸,臉頰側還有灰,但是一雙眼睛璨璨如星。等著白蒼的後文。
他一笑,道:“王侯不能娶來曆不明的女子,納她為側妃。”
赤緹拖長聲音,“啊”了一聲,頗為遺憾這段佳話缺了個角,不算太圓滿。
如果當時沒讓她離開不渡海……
白相師仰頭喝下了一大壇酒,赤緹沒看清他的眼神,他接著道:“當時馭龍司雖未設立,但是南成來的皇帝尚奢靡好玩樂,貴族之中以稀少珍饈寶物攀比交際也已經層出不窮。
這位瑞王殿下,彆出心裁,把自己的側妃放到水裡,輔以薑蔥蒜末,給美人洗了個澡,再倒入料酒生抽,撒上小米辣,大火去腥,小火慢燉,讓王公們都吃到了從碧水郡打撈而來,保存新鮮的海鮮。”
若是尋常做菜這樣講,赤緹已經餓的不行,但是此刻她無端打了份寒噤,她想起白日在馭龍司車駕中看到的魚人,和那雙金黃的眸子。
一個像他這樣的美人……就這麼被燉了?
“神鳥知道這件事後,化為了人形。”白相師接著道。
“原來這不是尋常故事,是為友複仇!”赤緹轉而興奮道,“想必後來那鳥人一定手刃王侯了吧?怪不得我從未聽過什麼‘瑞王’!”
“不,”白相師瞥了一眼雲霽,她已經睡著了,半靠在太子遺孫身上,他把聲音放輕了,道,“神鳥剛化成人形,就因為驚擾了貴人車駕,被碾斷了三根手指,後來他當過更夫,拉過車馬,但是鷂都琉璃瓦的王府太高了,他沒有什麼大本事,飛不過去。就灰溜溜地回去了。”
赤緹沉默了下來。
她想起剝去了赤木郡主的身份之後,亢龍司的衛兵也可以隨意把她趕到路邊,鷹衛隊的小頭目也能用鼻孔看著她。
白蒼又仰頭喝了一口酒。剩下的那根食指勾了勾袖袍,遮住了他的斷掌。
朱門公餮肉,末路人爛醉。
神鳥初識人間苦。
瑞王是壽終正寢的,隻是赤緹太年輕了,沒有聽說過他。
對赤緹來講,而今到哪都是餐風飲露,不過被莫名其妙成了鷹衛隊要追捕的亂黨餘孽罷了。她心大的很,這些事情壓根沒放在心上。幸而沒有帶上鐘伯伯,不然就要連累了他老人家。
隻是她覺得看著神通廣大的白相師實在沒有講故事的本領,聽著讓人胸悶,就站起身去外頭吹吹風。
李驚風闔眼,雲霽半靠在他肩上。
不知道這位白相師平時是否隻睡在房梁上。此處屋內雖然有個四方牆,但是沒半點陳設,眾人也隻能就著旁人送來的鋪蓋睡。李驚風盤算待會將自己的那一床再拆一半給雲霽,好能墊軟一些。
“我不信這般無聊的故事,能讓你也睡著。”趁著赤緹出去,白相師突然道。
“這個故事還有一半的續尾,我講給你聽。神鳥找到昔日南北國分裂時流亡的太子餘黨,陪他們尋找遺落幼主,勢必要肅清沉屙,把眼下搖搖欲墜的爛天爛地翻上一翻。”
於是話鋒一轉,又從精怪愛情,變成了王侯將相。
“李驚風,以前那些人是怎麼樣的呢?他們有王侯將軍,有青衫俠客,”白相師的聲音愈來愈低,像是毒蛇吐著信,“但是你是她從笑屍山撿起的,書都沒有完整讀過一年,沒有功爵,沒有才名,甚至沒有一個正經營生的少年。”
李驚風無暇顧及白相師又是如何知道自己的出身,他的話似重錘,鏘然砸向了自己最自卑的一處。
李驚風最怕自己對於雲霽,不過是神仙閒暇時招的貓逗的狗,陪他個短短幾十年,翩然而去。而且這隻狗的品相,生的還不是很好,不是鷂都毛發油光水滑的貴人犬,是笑屍山野狗裡最不起眼的那一隻。
“我沒能和心上人廝守,是因為時運如狂潮,偏逢我膽怯,”白蒼把最後一滴酒液倒進喉嚨,火上燒的是摻水了的淡酒,他不想喝了。抹抹嘴,看向李驚風。
李驚風的手覆在雲霽的手背上,不敢再進一步。
白蒼眯眼一笑:“不開口和她講,你是‘不願’‘不敢’,還是‘不能’呢?”
“睜眼,李驚風,倘若是你,你想做鷂都那端坐金鑾,俯瞰萬民的皇帝嗎?你覺得那般人,敢不敢去困住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