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驚風固執道:“不是我離開。”
在臨行的那一早,春雨漫了沙堤,李驚風未曾和雲霽告彆,就隨白相師走了。
是那個像鬼魅一樣纏繞著他的狐七哥乾的。
李驚風不動聲色看了下自己的手腕,那日在紅線廟拿來的紅繩將他的手腕箍得緊緊的,紅線頭已經鑽進了他的脈搏之中。
李驚風磕了磕劍上的血,冷聲對茶棚裡的說書先生道:“接著講。再來點茶水。”
白相師等了李驚風好一會,沒等他憋出其他話來。
他怎麼隻有在雲霽麵前像個愣頭青,對著旁人都是不假辭色?
說書先生哆哆嗦嗦開了嗓,他一般看人下菜碟,若是尋常百姓,他就講些市井獵奇桃色故事,若是達官貴人經過,就頌揚些深明大義的大官,他看著剛殺掉鷹衛隊的年輕人,繞了半天,扒拉出個數十年前亢龍刀如何護送皇室遺孫南下的故事。
白相師聽了半晌,哼笑一聲,道:“有沒有人和你說過,你很像‘亢龍刀’?”
李驚風沉默攤開那張從李雲生處拿來的信紙。信紙用天絲絹包裹了四邊,但也已經發皺了。
他抬頭問:“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李驚風曾荒唐地夢到他成了亢龍刀。
雲州多雪山,亢龍刀被常州的煙柳迷了眼睛。他鮮衣怒馬踏過了花草柳樹,在雁回客棧一瞥驚鴻。
自此,少年意氣全部傾瀉於一人身上。
常州長長的棧橋上落滿紅楓,雲霽的粉衣似要被淹沒在其中。“他”背著笨重的寬背長刀,徑直穿過楓葉廊,擁住她道:“阿霽!”
雲霽笑著接住了他,細密的吻落在她臉側,亢龍刀對著心上人,話語中都帶著扭捏,他問:“阿霽,倘若說,我比起之前遇上你的那些人,哪一個更重要?”
“你是不是最喜歡我?”亢龍刀固執地問。
雲霽說出了那句曾對李驚風說出的話:“你要我怎麼喜歡你?”
像今日的李驚風一般,亢龍刀和他的阿霽分道揚鑣。
白相師懶洋洋道:“亢龍刀在護送北太子南下的時候已經竭力,雲霽出手相救,後來老將軍宋青山與其父登門道謝,宋青山偶得神仙賜名。”
“他……在之前跟你一樣,是個莽撞的年輕人。聽說曾經敗給雲霽,就追著她跑了很久,和那個追李雲生的小姑娘一樣……”
李驚風打斷他,道:“好了,不用說了。”
李驚風垂眸去看信紙上的字跡,撇捺綿軟,和他的手跡似乎也差不多。
“阿霽啟:
阿霽,我老了,事情也記不清楚了。
我總是以為昨天是剛到雁回客棧的那一天,我把亢龍刀往板凳上一放,招呼小二上一壺好酒,小二拿了兩大壇燒酒過來。我一喝就被嗆出了眼淚,你坐在對邊的板凳發笑,說青州的“春來酒”要更烈更濃鬱。
後來我倆喝醉耍酒瘋,我的亢龍刀一來這偌大的江湖人間,就碰上了此生最強勁的敵人。
再後來我賭氣說“既然你不喜歡我,我也打不過你,我不過徒增傷心,從此不見。”
我護送年幼的北太子南下,刀劍相交,我又看到了你。
那時的我不想著去躲箭,想遮上我的臉,我那時已經四十歲了,臉上生橫紋,白發替青絲。
我拿不動刀了,阿霽,我到最後還是沒有贏你。
亂世儘出群雄,盛世漁樵耕讀,南北國複又統一,我看見有才識的小輩都去文舉當了官,會使刀劍的少年都去武舉做將軍,昔年一切也都隨之沒落了下來。
阿霽,我拜托人,把我們的名字,掛在了青州姻緣廟上,你說,紅線可以跨過大江大河,從雁回客棧拉到小瀛洲嗎?
我記不清楚年歲了,但總想再見你一麵,我猜我一定會迫不及待跳進輪回裡,卻忘了你還在小瀛洲。
如果有機會,你我再見麵,我怕又已經成了知天命年歲的老頭了……
這麼說的話,還是不見為好,我總想在最好的年歲見你。
亢龍刀留給你,就當我贏了你一把,至少在死生前已無憾了。你如果不喜歡,就把它丟在小瀛洲,刀就是另一個我 。
先生說讀不了萬卷書,就走萬裡路。
阿霽,可是我的萬裡,卻一直追著你。
……算是我求你,讓這塊破銅爛鐵,再陪你度過無儘的年歲吧。”
李驚風最後一遍看完信,把它揉成一團,隨意丟進了倒茶渣的簍子裡。
小茶棚內說書先生無書可說了,又把以前人物的偏門小傳拿出來當車軲轆話滾一遍。
“說起以前的事情,最盛莫不過那亢龍刀,有道是‘亢龍有悔,功敗垂成’,這位俠士出山前滿腔熱血沸沸,竟然一改祖宗武學招數,把最後一式‘亢龍有悔’改為了‘亢龍無悔’。
可惜這位大俠卷起千般風雲,也有凡人憂愁,他畢生來,唯有一位人求不得,諸位且聽我細細道來……”
白相師道:“走吧。我們要上路了。”
李驚風忽而道:“我同他不像。”
“我不中用。”他冷淡道,“我文不成武不就,相貌也沒有多出挑,人也不怎麼討喜,比不過他,也留不住阿霽。”
狐七哥的聲音不知道在哪裡又響了起來:“李驚風,你知道就好。”
這位“渡世間姻緣紅線神”講話格外地刻薄,李驚風漠然在心中反擊,道:“你牽上了紅線,阿霽也不曾喜歡過你。”
“走了。”李驚風把長劍隨意一丟,懨懨站起身。
離開客棧的時候,李驚風沒有聽到,那說書人醒木一拍,搖頭晃腦,賣著關子道:“先說這‘亢龍刀’是何許人也?”
“這位俠客,有個穿山掠海,無匹無羈的名字——李驚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