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李驚風不告而彆後,已經過了七個月。
碧水郡的海風裹著鹹腥氣撲麵而來,雲霽盯著已經鈍了的亢龍刀,發覺應該買個防潮的木箱,將這把刀好好放起來,不然再被水汽一蒸,日後連蘿卜都切不了了。
跟在雲霽身後的赤緹三兩口吃掉一串烤魚,隨手把烤串塞到了“李驚風”的手裡。
這是白相師賠給雲霽的“桐傀”。
雲霽看到來信都能想象到他那副得意洋洋地表情,白蒼趁著雲霽不注意,將小瀛洲矗立於天地的神木“扶桑”砍了一截下來,製成了眼前這個桐傀。再雕刻作李驚風模樣,和雲霽保證道:“絕對耐用。”
隻不過不太聰明。赤緹道:“叫你幫忙拿著沒用的簽子,你往地上丟乾嘛!”
她隻好又俯身重新拾起,桐傀靜默地看著她。
赤緹問:“阿霽,這把刀用不了多久了,去重新打一下吧?”
雲霽搖頭。
她記得李雲生曾經說還有一封信,還是因為白蒼帶著人早早離開,所以並沒有交到她手裡,她也不知道刀該如何,就暫且不再動,當作紀念收著吧。
碧水郡臨海,赤緹七月來跟著雲霽一直遊曆到這兒,謨王和鐘伯竟然隻來過幾次信,也從來沒有催她回家過,反而寄來了不少的金銀盤纏。
靠海處的漁船伴隨著雜亂的吆喝到了碼頭,一群膚色被曬的黝黑發紅的漁民趕了過去,詢問捕到了些什麼。
赤緹愛看熱鬨,抓著雲霽過去,人群攘攘,在赤緹到的時候,驚歎此起彼伏。
桐傀沉默著攬過雲霽的腰,把她抱了起來。赤緹隻得像兔子一樣一竄一竄地看著動靜。她看不完全,隻能問雲霽:“阿霽,到底是什麼?你快告訴我!”
雲霽道:“有人又捕來了魚人。”
是先前在棹紗鎮看到的那種,長相奇怪,不大有美感的怪物。
雖說不大好看,但是此類魚人,比起尋常的魚蝦,價格要貴上不少,若是送到鷂都,會有貴族千金收購來做魚羹。對於碧水郡的漁民來說,是天降橫財。
圍觀的人指指點點,或驚歎,或豔羨,或眼紅,但都傳達著,捕到此物的人要發了。
被圍在其中的漁民亦然自得,他此次出海,本已經做好了無望而歸的打算,沒想到山重水複疑無路,將籠子裡的魚人交給往來的商販,不求千金,哪怕百金,也夠他們一家老小吃喝一年。
現在大周搖搖欲墜,各處危難,隻有馭龍司還日日搜尋海裡的奇珍異獸。
談話之間,就有馭龍司的人過來了,衛兵衝散了原本的人群,穿錦衣的領頭人大搖大擺地過來了,他隔著籠子,打量著那隻被捕捉到的魚人。
雲霽和赤緹隔著遠,聽不清漁民和馭龍司的人說了些什麼。
隻是在片刻過後,衛兵一腳踹開了漁民。
人群退後,赤緹才看清漁民是何等模樣。漁民上半身□□著,一身骨頭支棱八叉,身上唯一二兩肉似風乾了般掛在肋條上。
是個常年出走海內外的苦命人。
衛兵這一踹,讓他看著隻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他伸手去扒拉馭龍司的人,道:“大人,這位大人,行行好,市價千金,您給我二十吊錢,不要拿我們苦命人尋玩笑話……”
圍觀的人議論紛紛。
這收購的價格,比來往的黑商都要黑!
衛兵扛著籠子,頭也不回走了。
漁民拖著錦袍一角,破鑼嗓子聲嘶力竭道:“再加五吊錢!一吊!大人,這麼點錢,彆說過冬了,活不了今天!”
而後,他被人生生拖拽開,有氣無力倒在地上。
此次出海,到現在他粒米未進,隻盼著把這隻魚人賣了,帶上妻兒去吃一頓好的。
有人歎道:“能有幾十吊錢,買點乾糧饃饃不錯了。”
赤緹問:“市價千金,怎麼隻能給這麼點?”
路人轉頭,看到赤緹和雲霽麵容白淨,手上也沒有漁網勒出的繭,便耐心解釋道:“自從數月前馭龍司捕到那隻麵容似人的鮫人後,在當今皇帝麵前地位更超然。”
“聽說那隻鮫人被養在皇宮的大池子裡,還能口吐人言,說是想家,於是便撥下重金,要馭龍司去尋相似的海裡水怪,來緩解他的思鄉之情……”
“這不是遊商拿來賣給貴族的,經過馭龍司層層盤剝,能給人剩下點錢,就不錯了。”
漁民望著赤緹,眼裡多了幾分鄙夷,他覺得此類衣著光鮮的體麵人,是難以共情到碧水郡漁民的不易的。
果然如他所料,赤緹眼裡雖劃過一絲不忍,但還是不再作聲。
其實赤緹並非不想管,是雲霽不回去惹這些麻煩。
講話人心中也暗自道:看馭龍司還能再光鮮幾日。
大周如今像是在蓬草上的龐然大物,略牽動一節,就如大廈傾頹。
小皇帝不知戰亂起,不知民生苦,花大價錢去花天酒地,尋珍奇異獸討好人魚,明朝馭龍司說不定都要被取締了。
那跪在地上的漁民似乎看到了什麼,重新撐著身體站起來。
人群裡擠進來一個尚且十二三歲的女孩兒,一把扶過老漁民,道:“爹!”
她還牽著個年僅六七歲的男稚童,小孩兒似是什麼也不懂,笨拙地安慰他的姐姐,道:“太好了阿姐,找到爹爹了,爹說今晚我們可以去吃彆的肉和蛋,不用再吃難吃的蝦米了……”
沒想到女孩又驚呼一聲:“爹!”
——老漁民聽到兒女這段話,也許是舊疾複發,或氣急攻心,一下斷了氣!
赤緹不忍彆過頭。
她側頭去看雲霽,她神色還是淡淡的,沒有改多少。
那姑娘帶著幼弟攔住馭龍司,要把魚人再重新要回來,鷹衛隊的士兵一橫槍,把她打出去。
姑娘年紀大,已經沒出多少事了。小孩兒卻咕嚕嚕滾出十幾米遠,頭“碰”撞上了石碑,鮮紅的血即刻蔓延而出。
雲霽的目光隨之移過去。
那兒是一座廟。
是用碧水郡居民的屋子改的,前邊牆被砸掉了,用泥塑了像,雖然說手藝磕磣,但是勉強能夠認出來,是漁民捕到的怪物的形狀。石碑染了鮮血,赤緹看不清楚上邊刻著些什麼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