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驚風生性聰穎,又有白蒼那隻鳥幫襯。
“他竟沒有讀過天下經論,我自歎弗如。”阿蠻轉頭,三白眼略沉,“聽說他是個孤兒?是讓匡州的老神仙養大的,唔,你才是那個最重要的人吧?”
雲霽蹙眉。
阿蠻看著她皺起的眉頭,感覺才出了一口氣,他問:“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
他抖開小蛇,從他縫縫補補的破包袱裡扯出串散了架的竹簡,照著上邊的字磕磕巴巴念下來:“始皇帝聊蒼……設四野……山林中有姑射山女仙相協。”
“姑射山,女仙。”阿蠻重複了一遍,“我自小沒有讀過書,就認得這幾個字。”
“是你嗎?”
野水之間,川澤之濱,有姑射女仙。
雲霽昔日的確用過此名。
“你說巧不巧?你幫了始皇帝,而李驚風,我花了數十金從鷹衛隊嘴裡買到消息,他就是讓鷂都老登日思夜想,輾轉難眠的‘聊蒼轉世’,北朝後裔。小神仙,你幫人可真準哪。”
雲霽倦怠閉眼。
她對於自己被尊為“姑射山林女仙”的記憶已然模糊不清,實在記不起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麼。等明日或者後日去找到廟觀砸掉,便不會再牽扯上乾係。
她的記性實在是不好,今日禁沙柳中故人也記著她,她卻認不出對方了。
至於李驚風的事情,實在是眼前這位叫“阿蠻”的胡亂猜想,她從未幫過李驚風任何。
對於雲霽來講,阿蠻說的這幾句話,可以算得上是無妄之災。
寒夜靜默,雲霽默了許久,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看到雲霽神色始終淺淡,阿蠻像是一拳砸在了棉花上,悻悻道:“沒說什麼,隻是偶然發現罷了。”
晨光熹微,運送禁沙柳的車隊自大漠南部開始,駱駝車馬轆轆北行,命軍千餘人跟從。
禁沙柳一捆又一捆壘得高高的,赤日還沒出來,清點數量的人額上豆大的汗珠已滾下,他戰戰兢兢道:“還差……還差。”
“還差?那不去砍?”
工人麵色越發蒼白,道:“這附近十餘裡,都已經砍完了……”
不僅砍完,甚至拔出了地下綿延無儘的根莖,全部裝進了車馬中,還沒有到要的數量。盯著他的人冷冷一笑:“哪兒被砍完了?”
他伸手指向乾涸湖水旁簷角高聳的畢法天神廟,笑道:“這不就是麼?你們的神龕,不是拿禁沙柳做的嗎?”
這是不敬神仙!工匠麵色發白。可刀尖已懸於頸上。
早上,屋內的婦女燒了熱茶,朝雲霽一笑,道:“刀也擦擦乾淨。”
她提起衣擺,坐在石頭壘成的炕邊,笑了聲:“當真不記得我了?阿霽。也對,當年我旱中送水,你劈地裂湖,已經想不清多少年前了。”
“我看大漠綿延開又收攏,駐守在這兒,日升日落,許久沒有動了。”
伴隨著她話語落下,周圍空氣似水波漣漪彌散而開,那隻十齋犬安靜臥在雲霽的腳邊,搖著尾巴,抬頭去看禁沙柳粗壯枝乾交錯成網,日光恢恢而下。
“當時是誰誤傳了消息,給我們立了神廟,歲歲年年,都要俯瞰著這一片土地。”
“你不累麼?”雲霽皺眉。
“當然累了。”女子側頭,她是極平凡的長相,年輕時應該是個圓臉矮鼻的普通姑娘,唯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那雙不大,但眼窩深邃的眼睛。
“要心同天地,要看過螣旰大漠北至南,護佑他們無離散,不沾風沙,我要驅趕外鄉人帶來的蛇,又怕把你們給害死。一時間看到故人,實在激動。”
“我已經累了。看不動這片地方了。”女子的手插過十齋犬的毛發。
她本意保佑命軍免受侵擾,讓禁沙柳根莖可以伸展到每一處,結果現在,反而被砍了個乾淨。
她道:“阿霽,你幫我解脫吧。”
女子看著雲霽用粗葛布把亢龍刀上凝結的蛇血一寸一寸擦乾淨,她忽而想起什麼,問道:“之前常常跟著你的人呢?”
在雲霽身邊待過的人,實在是太多了。雲霽根本想不起來她講的是誰。
雲霽沒來得及回答,一聲轟然震響。
赤緹被吵醒了。
她睜眼,卻驚駭發現,昨日的禁沙柳林,小泉,屋子,全部似聚攏在一塊的飛沙,在風止息時候紛紛揚揚漫天散開,像是桃花源破,露出此地本來的廬山麵目。
她沒有躺在地下燒著火的熱炕上,而是在冰冷的地麵,仰頭,看到廟頂層巒,赤緹扶著香案站起,案上亦沒有青葡萄和熱茶,摸了一手的灰。
鐘伯等人匆忙出來,恰巧和外邊的命軍麵碰麵。
“好!”領頭看押運輸的將領大笑一聲,道,“不僅送了木頭,還送了人來!”
“神女保佑,追了這麼久,得來不費功夫啊。”
婦女和雲霽講話講到一半,隨著屋子樹木一起消失了。
雲霽目光掠過主殿十二座三丈高,環繞而立的神像,那張圓臉塌鼻的麵孔,恰在其中,和她對視的時候,帶上了三分的笑意。
雲霽重新從刀匣之中,拔出已經擦乾淨鏽跡的亢龍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