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很長。

把一切都澆到透濕。細長的雨絲一根一根交錯在天地之間織成一張密密的網，落在地上彙成細細的流，衝起一片細碎的塵埃，流入勃發的溪水中一直蜿蜒到我的指下。我用手指把它們打散，任它們被水流衝開，永遠無法再聚。它們那麼平庸，那麼渺小，憑什麼可以得到無比契合的同伴緊緊相隨。

時間久了，手指被泡得有點發白，人類在這樣的環境裡永遠是最值得同情的弱者。但還好，我還有一條尾巴，蛇的尾巴。據說當年女媧造人，先是用手，累了就用尾巴抽。我想我很好地保留了這個習慣。

尾巴，啊，對了。那隻有九條尾巴的狐狸今兒一萬四千六百歲生日。可我現在連動一下的心思都沒有，更沒興趣翻山越嶺爬上那青丘山去瞧瞧人家舉世無雙的繁華宮殿。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懶了，每根骨頭每塊皮都透出一股倦怠，也許真的是活的太久了。久到忘了我的父母，忘了我的一些曾經。其實有點羨慕人類那種脆弱的小東西，至少他們的一生之中不會忘記自己大部分的歲月，會清楚地記得童年，少年，壯年，和衰朽的老年。而我的日子，日複一日，過往的很多年歲都侵沒在這水裡，泡得發朽發臭。

我突然就煩躁了。這個世界上還有比水更讓人惡心的東西嗎？我抬起臉，身邊已經沒有一絲水汽。我起身，兩條尾巴分出兩條腿。我盤腿坐下，牆上的一塊塊玉石照出了模糊的身影。一共一萬一千三百塊，從我打算這麼做開始，一直收集到現在，一年一塊。每一塊都是神神鬼鬼口中的天地至寶，可是在我看來，都不過而而。我心裡想的那一塊，已經碎了，灰飛煙滅。可我一直都在妄想，這世間會不會還有另一塊青玉，化出另一個人，伸出手對我說：“你幫我吧。”

幫我奪下這天地。

青軒。

我站起來笑笑，即便這是這樣我又還能幫什麼？我現在是妖，連人類都會鄙夷而憐憫的妖。

可我知道，我還是會拉住那隻手。即便這次的代價真的是魂飛魄散。可我想，現在，連魂飛魄散的機會，都沒有。

因為這些玉，太醜。

其實，青軒，這天地何必要是不是你的。

反正你已經奪去了它最好的東西。

我偏過頭去掃了一眼，滿地的玉屑。剩下身後一聲低低的驚呼。

那雙柔軟的手迅速搭到了我的肩上。

“哎呀，慕少，你不要了怎麼不送給人家呢？毀了多可惜，這麼漂亮的小東西。”不得不說，葉姬這種又柔又酥的聲音其實很討喜，但是她這種又急又傻的口氣讓我很想抽她。我抬起尾巴，卻看到一隻腳，我很不爽。

一般我不爽的時候神情特憂鬱，我也就用我憂鬱氣質和英俊的相貌殺倒了滿山的花花草草，所以說這整座山，就是一表人才，氣宇不凡，風流瀟灑，英雄氣概的我的後宮。作為我目前的愛妃之首的葉姬在被我的憂鬱迷惑了一千分之一柱香之後便做出了反應。

“又做死啊！破蛇。”

其實現在年輕的姑娘表達愛意的方式都很是奇怪，比如說她覺得你帥，就是要說你醜，被你迷惑了就是要罵你做死。概括一點說就是彆扭。

“隻是想到了我還不是蛇的時候的一些事。”我抬眼看她，憂鬱地笑笑。我想如果說我憂鬱是毒藥，我笑起來那就是劇毒，這小妖還不是輕易秒殺。所以她白我一眼，當真是媚眼如絲。

“慕少，你知不知道，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我不是一朵花，而你也不是一條蛇。因為我是顆種子，你是個卵。”

我不語，隻是溫柔地對上她的眼睛。

“為什麼這麼看著我？”她撅了嘴，女人撒嬌的動作有很多，可你不得不說這是使用範圍最廣的一種。

我繼續溫柔的笑著，等到她低下頭查看自己的裙擺，我輕輕地湊到她耳邊嗬氣，看到她的耳根都泛起粉色後小聲道：“有句話想跟你說。”

她縮了脖子，微微拉開些距離，撇著滴的出水的黑黑的大眼睛望著我。

“其實，你一直都是個卵。”

“慕少，你怎麼才來，你瞧客人都走光了。”有蘇晃著她的九條尾巴，不滿地撅著嘴。

撅嘴，又是撅嘴。

是不是雌性動物的表情天生比較平乏？

我隨意地坐下，那椅子軟的能把我陷進去。有蘇說她曾征服了人世間最有權利的男子，他給她建最大的宮殿，穿最好的衣裳，吃最鮮美的食物，喝最香醇的酒，最後為了她失去了一切。有蘇說到最後的時候總是會帶上一點哭腔。

我想那個男人除了最傷心的眼淚以外給了她一切世間之最。倘使一個妖使一個人類為之落下最傷心的眼淚，那麼妖一定會死，心碎而死。這聽起來似乎很不公平，但是事實上沒什麼不公平，因為人類是這世間最有感情而又最脆弱的東西，所以弱者理所應當地受到保護。又因為他們從不缺乏感情，所以，他們往往漠視感情。

如果一個妖能哭，是一件多幸福的事情。而一個人能哭，卻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