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聽帝王溫和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抬起頭來。”
起居注官不得不抬頭,對上帝王一雙深黑的眼睛。
“葉卿應該明白朕的意思,就這樣記吧。”
起居注官忙不迭地點頭,“臣明白。”
雖然不知道皇帝為什麼要擺明了放過永安王,但皇帝說永安王發狂殺的是內侍,那就是內侍。什麼刺王殺駕,什麼大逆不道,他就一個字都不能寫。現在,除了皇帝和永安王,他就是今日唯一活著的見證人。
皇帝替永安王封了眾人之口。
葉平渾身發毛。
先皇時起他便任起居注官,也曾見識過帝皇心術,卻從未像今日這樣恐懼。
他想不明白,一向仁德的趙璟為何如此乾脆地殺了兩名無辜宮人,隻為了掩蓋永安王趙琰刺殺皇駕的叛逆之行。
就像他想不明白,先皇在時,為何明明責令太醫院廣尋治療腿疾的方子,卻說是關心軍中老將的舊傷。
這趙家的人,可真是天心難測。
***
趙琰一臉平靜地被押下去了。
趙疆剛剛被虛空中刺了一劍,雖然不疼,卻忽覺渾身一輕,那股一直牽著自己的吸力消失了。他試了試,果然可以從宮室內飄出去了。
隻是仍然飄蕩不遠。原本他想去各處看看老夥計們得知自己死訊是什麼反應,卻發現隻要飄出兩三丈,就會突然被拉回去。
拉回趙璟旁邊。
趙疆不得不飄在好大兒身旁,看著他輟朝守靈。
趙璟手臂上的傷口不深,但卻極長。期間崩裂了兩次,均是由他身邊的小啞童包紮。這孩子是趙疆從戰場上撿的,隨手丟給了趙璟,自此後一直跟在趙璟身邊,從太子的承乾宮到帝王的皇極殿,一直做個伺候茶水的小侍,但卻很得趙璟的信賴。
趙疆一度懷疑這小啞巴是趙璟手握一支暗衛力量的頭領,但始終沒找到證據。
啞巴懂事,隻儘職儘責地包紮傷口,不露出半分多餘的神色。倒是趙璟在他麵前難得鬆弛一些,主動提起。
“那把劍也是父皇賜他的。”
他的語氣很克製,似乎在儘量讓自己不流露出怨懟。
“父皇登基之後就不許他再上戰場,是父皇愛重他。”趙璟說到這裡甚至哼笑了一聲,道:“由愛故生怖,他卻不懂這道理。”
“他什麼道理都不懂,隻知道胡鬨,爹爹說他懷戀縱橫沙場的感覺,賜他良駒寶馬,贈他利刃寶劍……”
趙璟沒再說了。
他身有殘疾,走得快了都會顯出右邊的跛腿,因此出行多乘車坐轎,已經許多年不曾騎馬,劍術也都荒廢了。
他記得自己小的時候也曾被爹爹帶著騎過那匹雄壯無比的烈馬。
那時候爹爹說,等他能自己騎馬了,就把什伐赤的孩子給他。還許諾,將來等他上戰場的時候,要用精鋼給他打一柄寶劍並槍頭,好禦敵破虜。
隻是他沒有趕上。
啞侍也隻是安靜地跪著,似乎知道他不需要安慰。
趙璟低聲道:“朕也不知道今日做得對不對。”
他輕輕吸了口氣,“我總覺得爹爹的魂靈尚在。趙琰那一劍刺來時,是爹爹幫我擋著,我才能躲過。”
哪怕父皇一直不喜歡他,可冥冥之中,也不願他被趙琰殺傷吧。
趙璟這樣想著,仿佛也便說服了自己。
“趙琰可恨。”
“可我若真殺了他,就要讓爹爹恨我了。”
趙疆飄在半空中,心胸中忽然一澀。
他全程注視著趙璟在他死後的言行舉動,以帝王心術去揣測他,卻未想到他的繼承人竟然還會把自己擺在人子的位置上。
趙璟逼宮得手,趙疆對這逆子自然是恨入骨髓,心底裡卻有種不可說的自豪。論手腕論城府,隻有這樣才配做一國之君。
可眼下瞧著這皇帝不爭氣的模樣,趙疆反而心酸起來。
他養出了一個皇帝,沒養好兒子。
而皇帝心太軟,並不是什麼好事。
隻聽趙璟道:“隨我去宗人府。”
去宗人府做什麼,他不必解釋,趙疆心中也猜到七分。
皇帝換了便服,隻帶了啞侍便出了宮門,趙疆飄飄忽忽地跟在一邊,主仆二人的腳步卻忽然一頓。
他隨著二人的視線望去,是趙琰今日進宮時騎的馬,還拴在宮門外的石獅子上。
先皇有一匹什伐赤,是波斯赤血馬,矯健如龍,倔強難訓,汗色如血,隨先皇征戰四方,戰功赫赫。
這馬天下罕有,精心飼養,也僅得一匹馬駒。
趙疆飄過去,這馬便好似通靈一般,睜著又大又亮的眼睛看他。
他是愛馬之人,忍不住微微勾起唇角露出笑來。
這馬養得好。可見老二用心。
“永安王的良駒,給他送回府中去吧。”趙璟道。
他注視這匹寶馬,就在啞侍依言要上前牽馬時,突然又道:“不必了。先歸入宮中上駟苑。”
魂靈趙疆和即將被歸為禦馬的什伐赤四目相對,麵麵相覷,皆從對方眼中讀出兩字——
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