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趙疆飄在趙璟身邊,神思也跟著有些飄忽。
除卻在溫泉宮幽禁的這段時日,趙疆從來沒有閒下來的時間用來……用來琢磨他和這兩個兒子的關係。
不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關係。
而是血濃於水的關係。
他前半輩子忙著打天下,後半輩子忙著治天下,自詡宵衣旰食,朝乾夕惕,此生唯有兩件事受人詬病。
一是他起兵征戰殺伐太重,二是他興修水利征召民夫。民間確實頗有怨聲,而趙璟登基之後,不少想要摸一摸新皇心意的臣子也趁機上折子攻訐。趙璟全數擱置一旁,趙琰聽說這事,當街將帶頭的禦史大夫打成了豬頭。
趙璟下旨申斥,永安王閉門半月靜思己過。
這事揭過去了,雙方卻都不滿意。
新皇一派覺得趙琰行事出格,趙璟這申斥實在是不痛不癢輕飄飄,未免太過仁慈寬厚,甚至有包庇之嫌。而趙琰一黨卻認為皇帝雖擱置了那些奏章,這“靜思己過”卻已表明了對永安王乃至太上皇的態度。
自此更是劍拔弩張。
趙疆飄在宗人府獄中,聽著他的兩個兒子言語交鋒。或者說,是趙琰單方麵在發瘋。
“那些狗屁禦史,膽子大了,竟敢說爹爹屠城有傷天和——”趙琰衣襟散亂,臉上露出譏諷的笑,“‘血流漂櫓,十不存一’多慘烈,多可憐!”
他猛地站起身來,隔著牢門逼近趙璟,“趙家軍安定天下,驅除胡虜,爹爹身先士卒,衝鋒陷陣,那些禦史大夫可曾親見?!他們可曾為天下百姓流過一滴血?!可敢為這大好河山奮死忘生?!爹爹和趙家軍打下太平盛世,倒是養出這一群紅口白牙的畜生!”
他說到激烈處,胸膛起伏,雙瞳充血,幾如癲狂。
“你身為人子,卻不為爹爹著想,爹爹傳位給你,你卻教他鬱結而死!”
趙璟始終站在陰影裡,此刻才走出半步,冷聲道:“慎言。”
他的下頜繃得很緊。趙疆就算和長子關係再疏離,也瞧得出這孩子其實氣的狠了。
隻盼他彆在盛怒之下殺了趙琰。
趙琰卻不打算就這麼結束。
他盯著自己的兄長,冷笑道:“天下百姓,四海臣民,都以為你是仁人之君,我倒真想讓他們瞧瞧你這幅模樣!”
趙璟從來不是什麼溫善之人。他狼子野心,爹爹明明知道……明明知道!
趙琰聲音梗在喉中,內心好似油烹。
他哪裡能不明白呢?!父皇賜他寶劍華服,烈馬美人,縱容他浪蕩花叢,紙醉金迷,瞧著是愛他,可心中最為看重的,還是趙璟這瘸了一條腿的白眼狼。
他跟父皇要寶馬,便有了什伐赤,他同父皇抱怨衣裳,便有了禦賜紅袍。
父皇對他予取予求,他仿佛便能肆無忌憚地開口。
但趙琰心裡知道,隻有一樣東西,他若敢開口,最寵溺他的爹爹就能親手滅了他。
皇位,江山。趙家軍打下的太平,他父皇嘔心瀝血甚至不惜背負罵名才親手捧出的盛世。這才是他父皇最珍視的東西。
從來都是給趙璟的。其他任何人都不能染指。
哪怕趙璟等不及,逼宮篡位。趙琰當夜糾集虎賁,即將闖宮救駕的時候,接到的卻是父皇的最後一道聖旨。
封他為永安王。
永安,永安,永遠安安分分,做個紈絝王爺,不要去爭原本不屬於他的東西。
父皇對趙璟,才是真正的縱容到底啊。
可趙璟呢?他又做了什麼?!
“你又做了什麼?”趙璟冷冷開口:“爹爹待你,舉國上下無人不知,爹爹病中心力交瘁,你卻屢屢出格越矩,他始終為你憂心,你呢?!”
趙璟從來不覺得自己恨這個荒唐的弟弟。他覺得趙琰像個沒長大的孩子,永遠都愛用些無理取鬨的招數去證明父皇對他的偏愛。
他是長兄,是父皇的第一個孩子,不該和趙琰一般計較。
此時此刻,趙琰的命就擺在這裡,他卻不能殺他。
趙璟忽然意識到趙琰已經證明了他想要證明的——被偏愛的孩子永遠會洋洋得意地拿到最多糖果。
他發覺他還是恨趙琰。
這個認識讓趙璟拂袖而去。
他恨不得殺了趙琰,如果再多站一刻,他怕自己真的會這麼做。
***
趙疆沒有隨著趙璟離開宗人府。他發覺那股一直束縛他的引力似乎是隨著血脈親緣存在的,他同樣可以停留在趙琰身旁。
他目睹、並且突然意識到兩個均已成年的兒子所有暗流湧動和明牌發瘋背後好像……根結還在他這個已經死翹腳的爹身上,趙疆心情複雜。
趙璟離去,宗人府中死一般的寂靜。趙琰站在牢中,仰麵由月光灑在他臉上。
他眼睛仍是赤紅,此時滴下一滴淚來,鮮紅如血。
爹爹死了,他還如爛泥扶不上牆的紈絝一般被趙璟關在這裡。
趙琰在這一刻做下決定,對著窗外一聲呼哨。
月下黑影閃動,片刻後,牢門大開。
黑衣死士跪在趙琰麵前,“王爺,馬已備好。”
趙琰頷首,出了門去,四下裡已死了一片侍衛。
他翻身上馬,皺眉。
那死士知道趙琰意思,開口稟道:“什伐赤已被趙璟歸入宮中上駟苑。”
這匹馬是永安王府中養的玉獅子,亦是日行千裡的好馬。
一行人星夜策馬直出京城,一路往北,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地上已有了霜凍。
趙疆飄在趙琰旁邊,越發心驚。
他本以為趙琰隻是逃獄,可現下——
他們已至邊疆!
趙琰……他要乾什麼?!
遠處天連衰草,茫茫中逐漸顯出一人一馬來。那人身量高大健壯,身穿狼裘,頭編發辮,顯然是個胡人。
趙疆的目光落在他馬上掛著金柄彎刀上。
這並不是個普通的胡人。
趙琰一行戒備非常,遠遠看到他時就放慢了速度。
“賀拔,你膽子很大。”趙琰高聲道。
趙疆一凜。賀拔——這是北胡的國姓!
此人一臉絡腮胡子,遠了看不出年紀,離得近了,才看出也不過三十歲的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