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頓時也心如撞鹿,隻不知道二爺會不會也許自己一個前途。
她深知此時無聲勝有聲的道理,不像剛剛那傻小廝一樣急著表忠心,隻儘力將自己行禮的姿勢保持得更婀娜一些。
聽說……璟公子的母親,當年也隻是二爺院中的婢女呢。
趙疆聲音平淡:“往後你便不用跟著趙璟了。”
立即便有武士來請她出去。婢女隻來得及將一個可憐的求救眼神投給趙璟。
趙璟有些迷惑,他仰臉看著父親,奇怪為什麼他隻是來院中習武,身邊的人卻突然之間就都被父親打發走了。
趙疆覺得他的小圓臉挺好玩的,伸手戳了戳。對於今日毛茸茸的大兒子,他的耐性有所提升,難得地解釋了兩句。
“半月後上京,你身邊統統換為趙家軍的人。”他問趙璟:“知道趙家軍嗎?”
趙璟點了點頭,但他覺得自己的答案可能並不是父親所指。
趙疆言簡意賅:“我爹的人,我的人,以後是你的人。”他道:“隻有和你一起流血的,才是可信之人。”
那小廝是個有野心的,但勝在也有忠心。隻要他能做得了趙家軍的人,遲早有一天還能回到趙璟身邊。隻那個婢女,有幾分顏色,卻行止輕浮,難堪大用。
趙璟覺得父親的話和平時夫子教給他的仿佛不太一樣,可似乎又很有道理。
他暗暗記下來,決定以後要問一問夫子。
趙疆看著這小孩一臉嚴肅,笑道:“你夫子是個老古板,你不要學他。”他突然問:“喜不喜歡狗?”
趙璟眨眨眼睛,不知道父親為何有此一問。
“說了是叫你來我這裡玩,下雪了,要活動活動有點熱氣才好。”
趙璟有點緊張,他不知道這個問題的正確答案是什麼——
君子應該克己複禮,他是父親的長子,更應該做為表率,禮樂射禦書數還有那麼多沒學……他、他應該喜歡狗嗎?
而且還是小狗。
而且此刻已經熱烘烘的、圍在他腳邊撒歡的小狗。
“汪!汪汪!”
趙疆看著這個僵硬的兒子,都覺得他有點可憐。
上輩子他也上京去了,隻帶了幾員侍衛和副將,當時仇深似海血沸如漿,他哪裡還顧得上這三歲大的兒子?等他回到北地舉旗起事,每天數不清的軍情戰事,勾心鬥角,更加將這孩子拋在了腦後。
等他想起這繼承人問題的時候,趙家軍連半壁江山都給打下來了。再把這合格的繼承人叫到近前來,父子之間卻再難親近。
此外趙疆更有一點不滿。這趙璟,打小兒就活得跟個假人似的,都被元彪那個假道學給教壞了!他親爹飛鷹走狗玩什麼都是行家的本事是一點也沒學到!
王府有專門的狗房,這群小狗兒都是挑出來的,毛色、牙口、性格、血統,皆是優良,長大都是能屠狼獵熊的好狗。
隻是趙疆特特囑咐了,要的都是三月齡的狗崽子,牙都嫩呢,凶性也小,就是咬人也咬不壞。
他現在就覺得自己的決定十分英明。兒子和狗子都毛茸茸的,看起來大為悅目。
這群小狗有十來隻,此時全都圍在趙疆身邊,有的已經咬著他的袍角磨起牙來,上好的料子上全沾了狗口水。趙璟周足無措,險些就被一隻爬到他肩膀上的小狗舔口臉蛋。
趙疆站開了,道:“這些小狗將來都是良犬,你能擺脫它們到我身邊來,今日這一課就算你上完了。”
說完就把兒子扔給了一院子狗,走了。
***
“少在那故作高深,我看你就是想找樂子,找到璟公子頭上了。”程勉筒著袖子站在廊下看雪,衝走過來的趙疆道。
趙疆挑挑眉,“那又如何。”
“他這個年紀,人都已拿心眼來對他,不如與狗玩。”
想想將來這兒子君子如玉,如切如磋的姿態,此時看著他被一群小狗崽子欺負更是彆有一番趣味。
程勉又道:“那婢女也是可憐。”
他上下打量趙疆,目光在他敞著懷的胸腹上停頓半刻,道:“你這是蓄意勾引,人皆有好色之心,她動心也是人之常情。”
趙疆冷冷一笑。
“趙疆若為北境王,她當為半主,心性才智,可有一樣配得上北境三千裡疆域,數萬萬臣民?”
程勉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才回嘴:“你真會自誇。”
先給自己戴個“北境王”的頭銜不說,這意思難道不是他趙疆配得上北境疆域臣民?
趙疆微微眯眼,從簷下望去,趙璟正被一群小毛球撲倒在地,費力地撲騰著他的短胳膊短腿,試圖掙紮。
他上輩子便沒什麼夫妻緣。子女緣也是淡薄。
這一生,隻要對得起北境,對得起天下,對得起……那三個孩子,也便心足了。
“璟公子一時半會是掙不脫了……”程勉看著趙璟陷入狗崽圍攻,忍俊不禁。
趙疆冷冷一眼掃過來:“你若覺得有意思,我叫他們放些大狗與你也玩一遭?”
三個月的小狗是可愛,大狗那可就不是一個意思了。程勉腦海中迅速掠過那些尖牙利齒和狼一樣猩紅的眼睛,飛快地搖頭拒絕:“沒沒沒,彆彆彆,我就是擔心璟公子,沒彆的意思。”
他不笑了還不行嗎?!
不就是笑話他兒子兩句,這就要拿狼犬來嚇唬他。至於嗎?!真是小氣!
二人在書房中談了一回公事,程勉覷著外頭趙璟漸漸和小狗們玩開了,趙疆的臉色也逐漸轉霽,趕緊勸著這位爺又喝一回藥,換了衣服,跟個碎嘴老媽子似的去給璟公子準備薑湯去了。
趙疆出得門來,便瞧趙璟挺著小胸脯站在廊下,後麵是七零八落亂七八糟不過也勉勉強強都蹲坐著的小狗兒。
他大聲道:“爹爹,你看!”
然後驕傲地展示自己的訓犬成果。
趙疆目光一掠就知道,這小子是把自己隨身錦袋裡的零食都拿出來喂狗了。
這些幼犬從一生下來就被教著認主,訓犬的會用趙疆、趙璟等人的衣物氣味來訓練,這些狼犬即使從未見過主人,也已經熟知主人的氣息。因此在趙璟眼中的一場“惡戰”,對這些小狗來說,是爭先恐後地同小主人玩耍爭寵呢。
趙璟拿出零食來,這些小狗就知道怎樣會得到主人的獎勵,一個個乖巧馴順得很。
“太陽快出來了。”趙疆“哈哈”一笑,“爹帶你瞧瞧去。”
趙璟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覺得後領子一緊,一轉眼,人已經騰空而起。
他強自壓住驚叫的反應,一顆心噗通噗通亂跳呢,腳下才終於有了實感。
爹爹帶著他飛到了屋頂上!
趙璟短短的三年人生裡從來沒有過“上屋頂”這個選項。
作為被寄予厚望的王府第三代,他行止坐臥都是嚴格守禮的,這房頂上應該怎麼站、如何坐?
隻見他爹爹一撩袍子,大大咧咧地就在飛簷旁坐了。
趙疆扭頭看他的好大兒還束手束腳地站著,忍不住笑了,“過來。”
他把趙璟擼過來,直接讓他坐自己腿上。
“看。”趙疆道:“從這裡能看到整個王府。”
落雪的飛簷重重疊疊,還有數不清的院子,小徑上灑掃的侍者,大道上往來的武士,這一座王府,竟然有這麼多的房間,這麼多的人。
趙璟看得眼睛都有點發直。他大多數時日都在院子裡讀書習字,此刻才發覺,自己好像從未注意到王府真正的樣子。
趙疆托著他屁|股往上掂了掂。
“往後帶你去雁峰頂上瞧瞧,那裡能看到整個北境。”
“有咱們的地盤,也有北胡人的地盤。咱們的百姓在雁峰的這邊種地,北胡人就在雁峰的那一頭放馬。他們會吹一種笳,很好聽。”
一輪日頭就在父子二人說話間,自雪白一片的屋簷上升起。
天光大亮。
趙璟眼睛亮晶晶的,無法克製地心生向往。
然後就在他一走神兒的功夫,就被他那想一出是一出的爹給扔在了屋頂上。
趙疆做過江湖遊俠,那是習慣了高來高走的,彆說上個屋頂,就是當年宮城裡太極殿的琉璃頂,他也上去賞過月喝過酒。
他一躍而下,身形好似一隻大鳥,巨大的氅衣如同金雕的羽翼般在他身後展開。
趙璟一聲驚呼還沒來得及出口,他爹已經穩穩當當站在院裡了。
然後朝著房頂上手足無措的他勾勾手。
“璟兒下來。”
趙疆帶著笑,眼睛裡仿佛也有一輪太陽,“我接著你。”
趙璟臉都憋紅了。
從、從房頂上跳下來,這、這成何體統?!
趙疆卻愈發來了興致。他曾見過一種飛鼠,會從高處跳入人掌中,隻出於對人的絕對信任。他這好大兒今日穿的毛茸茸一團,整個人都被那棉衣兔毛裹成個小軟球兒,正和那小鼠一般模樣。
他又循循誘道:“璟兒跳下來,爹接著你。”
趙璟覺得今天不跳是沒法收場的。他咬了咬牙,看著父親眼中那熠熠生輝的日輪,終於下定決心,小腿一蹬屋頂瓦片,朝著趙疆飛撲下去。
——“誒唷我的媽!”
程勉帶著靜石先生剛進院門口,就看見小團子趙璟從屋頂上毫無保護地跳下來,程勉覺得自己的聲音都尖走調了。
他甚至不敢去看靜石先生的臉色。
趙璟卻無暇顧及誰進了院子,又是誰在呼喊。
從高空墜落的失重感似乎隻持續了一刹,涼涼的風雪撲在他臉頰,而下一刻,他便正正好地掉進一個懷抱裡。
堅實的,暖烘烘的懷抱。
父親的懷抱。
趙璟幾乎是下意識地抓住趙疆的大氅好穩住自己的身形,然後便聽到趙疆的大笑聲。
父親的胸膛因為這笑聲而發生振動,震得他耳朵癢癢的。
而趙璟也不自覺,他在父親懷裡笑得連牙都露出來了。
是一點“體統”也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