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若是按軍法處置,誤期十天以上,就是問斬的重罪。
不過,一批木材,畢竟不是什麼緊急軍情,先皇帝陛下也不是沒有地方住,純粹隻是嫌舊朝的皇宮太破舊,想要翻新擴建而已,耽擱了也就耽擱了。
然而,先皇帝的脾氣,卻一天天地開始變得暴戾起來。
仇憲儀運氣不好,回京上殿請罪,正趕上先皇帝心情差的時候。先皇帝聽說誤期了半個月,問都不問緣由,也不聽眾臣陳情,就要把仇憲儀拖出去砍頭。
還是黎青說道:
“仇將軍是當初陛下親自招降的將領,殺了不祥。況且,天降大雨,也非人力之過,還望陛下三思。”
當時,黎青正是禁軍二十四衛——也即“天羅”的首領。
誰都知道,“天羅”是殘酷的特務機構,是先皇帝捏在手心裡的一把刀,是他養在禦駕前,最凶惡的鷹犬。
所以。
誰也沒想到,黎青居然會出頭,為仇憲儀求情。
“——跟仇憲儀沒什麼關係。”黎青說:“我那時候,隻是不喜歡陛下大興土木,勞民傷財而已。”
虞先生卻是搖了搖頭,道:
“當時,先皇帝那個樣子,誰敢去勸他?也是公子出麵,先皇帝念著公子多年來勞苦功高,這才沒有被責罰。就是這樣,也還是把先皇帝氣得當場拂袖而去。況且,先皇帝雖然饒了仇憲儀的死罪,卻還是將他調職,貶到‘天羅’——如果不是有公子賞識、提拔,他仇憲儀,又如何能有今天?”
黎青笑了一下。
他淡淡地道:“虞先生是要說我識人不明?”
虞先生卻是“嘿”地一聲,擺了擺手,說:
“都什麼時候了,公子少來這裡,拿你對付下屬的那一套來擠兌我。你們‘天羅’的事,我不清楚,也不敢清楚。不過,仇憲儀這人,帶兵打仗不行,搞審訊暗殺倒是很有兩手,要不然,先皇帝也不會——”
在黎青為仇憲儀求情之後,先皇帝也不知道是在生仇憲儀的氣,還是生黎青的氣,說著什麼死罪可免、活罪難饒,硬是把仇憲儀好好的一個將軍,塞到了禁軍二十四衛,給黎青當手下。
仇憲儀倒也聰明,知道自己的命是黎青保下來的,無論如何,一定都會被視作黎青派係,而當時的黎青又是“天羅”之首,大權在握,也不會虧待於他。
於是,他經常主動與黎青示好,親近關係。
就這麼過了一兩年,仇憲儀在“天羅”裡,也漸漸混到了高層。
然而,先皇帝的脾氣,卻是一日比一日多疑暴虐。
對於黎青這等重臣的猜忌,也是越來越重。
哪怕明知道黎青體弱多病、精力不濟,他也不再放心“天羅”這樣危險的組織,繼續掌握在黎青手裡。
終於有一日,他下了黎青的權。
可能是為了安撫黎青,或者是安撫朝中的其餘元老重臣,先皇帝雖然從黎青手裡,把“天羅”收了回來,但他禦筆欽點的第二任“天羅”統領,卻是一直被視做黎青直係班底,心腹內臣的——仇憲儀。
“……是啊。”
黎青不知是想起了什麼,悠然道:“我確實是……識人不明哪。”
炭盆中的火光,無聲無息地流轉著。
虞先生以為他是在說仇憲儀,接口說道:
“公子離開‘天羅’,也有好幾年了,那姓仇的狗賊倒是一直都裝得很聽話。這一回,若是公子成功,自然少不了他的好處——也不知他是怎麼想的,居然在公子動手的前夜跳出來,走漏消息,反而帶著兵來抓捕公子!哼,到底是小人得誌,千算萬算,沒想到圍了整個京城,居然都沒找到公子的蹤跡——”
“他等這一天,怕是已經很久了吧。”
黎青淡淡地說。
他從太師椅上站起身來,走到靜室一側。牆上掛著一幅地藏王菩薩的畫像,不是什麼名家手筆,普普通通的白紙,黑色墨線,畫麵倒也十分流暢,筆墨如雲如龍蛇,菩薩左手寶珠,右手錫杖,端坐千葉蓮台,眉目慈悲,法相莊嚴。
旁邊還有一行小字,寫著:
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黎青將一隻手背到身後。房間裡燒著炭火,他隻穿了一件單衣,便顯得有些過分蕭條的清瘦,衣帶在腰間一收。
沒有什麼霓裳華服,也沒有高朋滿座、拋金帶銀,他一個人,一身舊白,簡簡單單地站著,那副身段卻叫人看了就移不開眼去。
想來,黎老板當年名動四方,是有他的本錢的。
虞先生見他這副樣子,有些擔憂地,在旁邊說道:
“仇憲儀既然敢做出這種事,沒抓到公子,必定不會善罷甘休。唉,那‘天羅’是什麼樣的地方,還有仇憲儀,他恨透了公子吧?公子這回,要是落到他們手上,還不知道會……”
黎青當初替先皇帝做過不少臟事,後來又攝政三年,朝野上下,仇家都不知道積累了多少。
隻等他一朝落難,恨不得喝其血,啖其肉。
況且,“天羅”本是黎青的下屬,如今反噬舊主,更不會講情麵。
黎青一向身體虛弱,平常寒暑變化,勞神費力,都會難受好久,又如何經受得起“天羅”裡那些刑具的折磨?
黎青說:“左右他也不敢殺了我。”
逃出京城的這段時間裡,他們幾次三番,遭到仇憲儀所率領的“天羅”圍追堵截,一路艱險,四處逃竄,下屬和護衛也被殺死了不少。
卻沒有一支箭,是衝著黎青本人去的。
黎青身份貴重,就算是犯下謀逆大罪,接到案子的刑部、大理寺,特務組織“天羅”,還有從關外趕回來的遼州鐵騎,下的命令,卻也都是要求活捉。
虞先生苦笑道:“這我自然知曉。這一路上,看著那些官兵,對公子畏手畏腳的樣子,是還有話想要問公子吧?唉,我也不多說什麼。‘天羅’是公子一手拉扯起來的,那裡麵折磨人的法子,公子自己最清——”
忽然。
靜室的門,就在這時候,被人一把推開。
一個家丁打扮的人闖了進來,雙膝一軟,跪到地上,慌慌張張地稟報說:
“二位大人,外麵傳來消息。‘天羅’首領仇憲儀,居然親自出馬,帶著人,將大人死掉的那十一名護衛的屍首,從荒野中撿了回來,剝去衣服,就掛在城門之上!那附近的人,說是都看到了,大人,您看這——”
黎青和虞先生對視了一眼。
“是誘餌。”黎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