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室內一下子安靜下來,炭盆裡溫暖的火光,也在安靜中,明暗交錯地流轉著。
隨即,就聽黎青淡淡說道:
“天羅的首領,有一兩個替身很正常。我認識仇將軍也有不少年了,他這個人,若是敢以身涉險,當初何必要向陛下投降?想要我的命,又何必等到今日?左右逢源,貪生怕死,一輩子都改不掉的。況且,先生剛才也說了,如今這黑水城中,既然是陸煥帶著遼州軍的人過來……”
虞南雁聽到這裡,說:“那陸煥倒是公子的學生。”
黎青的聲音卻停住了。
“大殿下啊……”
他自顧自地念了這麼一句,然後,抬頭朝虞南雁笑道:“怎麼,先生還指望他看在這點師徒情義的份上,手下留情,放我們一條生路嗎?”
虞南雁連忙擺手,“公子說笑了。隻是那陸煥畢竟跟過公子幾年,若是從公子這裡學到了些東西,再反過來對付公子,倒還真是個麻煩。譬如這懸屍城門的法子,陰狠下作,分明就是要讓公子為難……”
黎青卻是笑了一聲。
“先生也說,陸煥從前跟過我幾年。我的這個學生啊……要是這麼陰毒又好用的法子,當真是他能想出來的,我又何至於此?”
虞南雁卻沒有聽明白:“公子此言何意?”
黎青一時沒有答話。
他轉回身,凝望著靜室牆壁上懸掛著的地藏王菩薩畫像,片刻,才說:
“先生還記得嗎?我們離開的那一晚,京畿軍大亂,軍營封鎖,也就是說如今的皇城隻有金吾衛守衛。我走之後,無人掌控朝廷,政令混亂,各方推諉。局勢如此,陸煥要是當真從我這裡學到了東西,應該是趁著這個大好時機,率領遼州鐵騎,南下入京,謀奪大位——而不是被陸景使喚得像條狗。”
陸景,當今聖上的名諱。
“……”
虞南雁一時無話可說。
皇權乃天下至尊,九鼎之重,也就隻有黎青把那張龍椅看得跟小孩子的玩具一樣,仿佛是誰都可以來摻和一腳。
他自己也確實是這麼做的。
毒殺,宮變,篡權攝政——眼前的這個人出身低微,病骨支離,卻對世人眼中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從來沒有過敬畏。
隻是,虞南雁卻也從他的這番話裡,莫名地,聽出了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我怎麼教出了這麼個玩意兒”的意味來。
黎青自己一代權臣,跟隨先皇帝,從屍山血海裡闖出了一條路,幾度沉浮起落,始終沒有離開王朝權力中心,手腕狠辣,心機和權術自然都是一等一的。
——可他的這個學生,身為先皇帝長子,卻連帝王心術的一半都沒有學到。
黎青說到這裡,也不再說下去了,轉而道:
“給我拿一根香過來。”
有佛像的地方,自然就有香。虞南雁在靜室角落的櫃子裡找了找,果然找出了熏香、蠟燭等物,他卻沒有敢真的隻拿“一根”過去,而是挑了三支,工整地,雙手遞給黎青。
黎青接在手裡,又說:“虞先生?”
虞南雁知道他要什麼,用火鉗夾起一片竹炭,去點黎青手裡的香。暗紅的火色在竹炭上流轉著,片刻,那三支香,也燃起了一點微弱的明光。
細微的煙霧,繚繞宛轉、若隱若現地,在靜室中升了起來。
香是禮佛用的,點燃之後,有一股安寧寂靜的味道,仿佛是在輕柔地安撫已逝的靈魂。虞南雁就在這樣的熏香中,壓低了聲音,道:
“那十一位……十一位兄弟的身後事,公子打算怎麼辦?”
說這話的時候,虞南雁其實心裡也清楚,以黎青一直以來的作風,多半是不會再管了。
“天羅”和遼州鐵騎共同設下這一局,甚至拿背刺舊主的仇憲儀當做誘餌,為的,就是要逼迫黎青出麵。
然而,一旦黎青落網,且不說城牆上懸屍的那十一名忠心護主的護衛,相當於白死一場,全做了無謂的犧牲;他們這一派的人馬,也將徹底失去最後東山再起的希望,到頭來,隻有被一網打儘一個下場。
黎青又怎麼可能會自投羅網?
隻是,虞南雁與這十一位江湖高手,雖然平常關係冷淡,互相瞧不順眼,畢竟多年來共侍一主,也算是同袍一場,同過富貴,共過患難,這一路風雨同舟,往事猶然如在眼前。
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如此慘死,死後屍身還要被人糟踐,畢竟於心不忍。
“——人活在這世上,百年之後,一抔黃土,化歸萬物,是葬在帝陵裡,還是用草席一裹,或者被烏鴉啄食,被野狗分著吃了,又有什麼區彆?”
黎青果然如此說道。
他手裡的那三炷香此刻已經燒去了一小截。黎青抬頭望著牆壁上懸掛的地藏王菩薩畫像,身影站得筆直,爾後,他素白色的袖袍一展,將雙手一攏,揖手為禮。
那三炷香煙,也就在佛像之前,端莊寧靜地升起。
“人死如燈滅,陛下如此,那十一位先生如此,將來你如此,我也如此。隻是……”
煙霧纏綿嫋娜地縈繞在靜室中。黎青的麵容,也在輕煙籠罩之中,沉靜如水,淡得仿佛沒有任何情緒。白紙上墨筆畫成的佛像就懸掛在他麵前,菩薩端坐千葉蓮台,眉目慈悲,法相莊嚴,發下普渡眾生的宏願。
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我就在地獄裡,黎青想。
“……隻是,仇憲儀他,為什麼還活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