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沉舟皇帝登基的第三年。
陸煥從小跟著父親走南闖北慣了,天大地大,江湖廣闊,在皇宮裡也呆不住,又正是少年心性的年紀,偷懶貪玩,常常做出些胡鬨的舉動來。
那一日,陸煥又是偷偷逃了課,屏退身邊的太監宮女,自己躲在禦花園的假山裡蒙頭大睡,隻覺得無人打擾,這一覺天昏地暗,快活好似神仙。
睡得朦朦朧朧間,卻聽到附似乎有人說話。
“——朕就是修個皇宮,又怎麼了?還有那個仇憲儀,你從前就不待見他,彆以為朕不知道!故意借著他的由頭,在朝會上跳出來跟朕作對,想氣死朕嗎?!
是父皇的聲音。
下一句話,讓躲在假山裡偷聽的陸煥徹底清醒了。
“——黎青,你翅膀長硬了啊!”
一片沉寂。
外麵沒有任何聲音,黎青顯然既沒有請罪,也沒有為自己辯解——而這樣的沉默,就是對帝王最大的不敬。
陸煥的心忽然緊張地怦怦狂跳起來。
他輕手輕腳地從山洞裡鑽出來,小心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在草地上爬了一段,繞到假山另一側,躲在禦花園的樹叢中往外偷看。
陽光有些偏移,時間應該已經是下午。
他的父親——大夏朝開國君主陸沉舟,正坐在禦花園亭子裡。涼亭飛簷的陰影落在在他身上,他蹺著腿,旁邊的桌上放著茶具,陸沉舟拿了一杯在手裡,慢慢地喝著。
幾個太監侍立在一旁,都嚇得噤若寒蟬,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而黎青跪在他麵前。
涼亭的石階外,禦花園裡一條鋪著碎石子的小徑蜿蜒地經過,黎青就筆直地跪在那細石嶙峋的路麵上,膝蓋下什麼也沒墊。
陸煥忽然就明白過來:先生這是觸怒了皇帝,被陸沉舟有意罰在這裡磋磨。
陸煥雖然還不被允許參加朝會,卻可以閱讀皇帝批複好的奏章——這還是黎青為他爭取來的權力。
新朝初立,宮規不嚴,朝會上的情況,有些相熟的太監也樂意和他轉述一兩句,因此陸煥多少是知道朝中發生了什麼事的。
他聽說了仇憲儀延誤工期,也聽說了黎青出麵求情,並沒有放在心上。
陸煥對自家老師的手段是很有信心的,在他看來,以黎青的盛寵,這不過是小事一樁而已。
就連事後聽說黎青被皇帝叫進宮裡,也沒有太在意。
——此刻,陸煥躲在樹叢裡,看著這一幕,忽然發現自己手心在出汗。
照眼前的情形看來,隻怕黎青自從散了朝會,被傳喚入宮之後,就一直跪在這裡,至少得有一兩個時辰了。
黎青久病纏身,受不得苦,跪在碎石子的小徑上,脊背都在細微地顫抖。
陸沉舟專心喝茶,隻當看不到。
半晌,黎青才開口道:“陛下去年已經修過一次皇宮了。”
他的聲音有些虛弱,語調卻沒什麼變化,和平常一樣,聽起來清和沉婉,不疾不徐,也沒有特彆的情緒起伏,就好像是在對著木頭說話。
停了停,他才又道:
“陛下可是覺得有哪裡修的不滿意?臣這就去責令有司整改。”
陸沉舟端著茶杯,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嘿”地一聲,說:
“黎青,朕倒是好久沒見過你這副伶牙俐齒的模樣了。你以為你現在是外臣,朕就不敢掌你的嘴了,是不是?你會在乎朕修不修皇宮?在乎仇憲儀那條爛命?想勸朕善待功臣,不要重蹈前朝的覆轍,大可直說,不必跟朕繞這麼大一個彎子!”
旁邊侍立的幾個太監一個激靈,全都跪下了。
黎青攏起雙手,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然後抬頭直視皇帝,說:“陛下英明神武。陛下既為天下之主,天下事都瞞不過陛下耳目,又何必來問臣?”
陸煥當時在旁邊偷聽,隻覺得自家先生果然還是驕傲清高,就算是在父皇麵前,也不願意低頭討好,並沒有察覺出這句話裡本身有什麼不妥。
陸沉舟卻忽然大怒,一下子從椅子裡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