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裡關山 外放邊塞,永不回京(1 / 2)

黎青出身卑賤,並非飽學鴻儒,身為特務機構首領,手段陰狠,在天下讀書人之中,更是沒有什麼好名聲。

讓他做皇子的老師,這件事實在是不倫不類,於禮數不合。

然而,除了寥寥幾封上書反對的奏章之外,看出了沉舟皇帝此舉背後意圖的朝廷眾臣,卻都選擇了沉默。

黎青也許有種種缺點。

但隻有一樁,是彆人都替代不了的——

——他是這個大夏朝,出身、經曆,權術手腕,執政思路,和皇帝最像的人。

拜師之禮上,沉舟皇帝大宴群臣。

恰逢新朝第一次科舉,趁著皇子拜師,沉舟皇帝宣新科進士入宮殿試,果真在殿試中,湧現出青年俊傑、良才美玉無數,讓皇帝龍顏大悅。

新朝氣象,百官朝賀。

而一個拜師,就搞出來了如此聲勢,可見皇長子陸煥深得聖心。朝野上下,都以為陸煥被立為太子,也要不了多久了。

“——父皇做事,向來深謀遠慮,誰也猜不透他的想法。”

騎兵行進的馬蹄聲中,陸煥回憶起過去,也是歎了口氣,說:

“……我那時候,也才十三歲吧,剛在皇宮中住了兩年,什麼都不懂,聽你們議論,還很高興地跑去問先生,父皇是不是要立我當太子?”

隨從在旁邊,好奇地問:“黎王怎麼說?”

這話題放在從前,黎青還得勢時,他們是萬萬不敢說的。

黎王為人如何暫且不提,論及權術手段,就算是恨到深夜躲在被窩裡,偷偷指著他的脊梁骨痛罵一場,罵到最後,也得說一聲服氣。

隨從倒還真好奇,他會怎麼回答年輕的學生。

“那時候,滿朝文武,所有人都這麼想,先生卻笑著跟我說,君心難測,殿下為人臣子,以後也請不要再妄自揣摩上意。然後,他跟我說了另一句話。”

隨從問:“什麼話?”

陸煥回憶到這裡,卻露出了一種悠然神往的神色。

他說:“先生說,殿下到了這個年紀,關心朝政,自然是好的。但是殿下也請記住一點:先有皇帝,然後才有太子。”

“……”

隨從聽到這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半晌,才長吐而出。

“黎王這是——這是——這是要殿下——”他震驚之下,張口結舌,“這是”了半天,後半句話卻還是說不出口。

最後,隻能搖頭苦笑。

黎青那時剛成為皇子的老師,這幾句話,說得委婉,但意思卻是很清晰的:

所謂“關心朝政,自然是好的”,就是說他並不反對陸煥去謀劃皇位。

而後半句,“先有皇帝,然後才有太子”,則是在提點當時的陸煥,大夏江山如今還是沉舟皇帝的,一個羽翼未豐的皇子,在真正的開國之君麵前,什麼也不是,立還是廢,都不過是一封詔書的事。

想要地位穩固,隻能自己去謀取真正的權力。

陸煥說:“先生確實高瞻遠矚。照現在看來,父皇沒下詔書,反而是件好事,就算當時真的冊立了太子,後來多半也會被廢掉,反而是難逃一死。”

黎青對他說過的有些話,他當時太小,還聽不明白。

如今眼界見識都有所增長,回想起來,漸漸地,才品出了其中的一些深意。

陸煥有時候也會想,黎青教他兵法,教他謀略,教他生在帝王之家,皇權究竟為何物,“天下”二字又該如何書寫——

也許並非僅僅,是為了應付沉舟皇帝的任務。

可那個人的心思,誰也猜不透。

塞外這幾年,他在深夜裡,常常又會想起黎青。

一般的大臣,總是儘量避免在皇子麵前提起朝政,黎青卻從來不避諱這個,除了不許他看自己寫的奏章之外,其他的時候,陸煥問什麼,他都會答上一兩句。

他甚至敢給陸煥講兵法。

黎青會進宮跟他講課的,也就是那兩年。

等到後來,沉舟皇帝性情日漸多疑暴虐,開始猜忌重臣,極少再召黎青進宮,他已經把兵法基礎,《孫子》《六韜》,都給陸煥講過了一遍。

——陸煥至今也沒想明白,這裡麵,到底有多少是父皇的授意,有多少是他在自作主張。

黎青很忙。許多事情陸沉舟不願意假手他人,最後都是落到黎青頭上。有時候他也會被外派出京,那時,全國的驛站係統剛剛興建,陸煥用五百裡加急給他寫信,往往要一個月才能收到回信。

後來陸煥就不用驛站了。

他直接派自己的親信侍衛,要他們送完了信,就留在黎青身邊,盯著這位“很忙”的老師寫好了回信,才準連人帶信,一起回來複命。

效率果然高了很多。

大概是這等胡鬨行徑,最後,還是傳到了皇帝耳中,父皇特意召見他,說黎青身體不好,需要多關照,沒有要緊事,不要總是去打擾他。

——在陸沉舟看來,大概隻有他自己的事,才算“要緊事”。

遼州與京城相隔兩千餘裡,山高水遠,路途輾轉。這裡聽不見大夏朝首善之地繁華的鐘鼎之音,聽不見文武百官談論朝政,少年書生揮斥方遒。隻有塞外呼嘯的風聲,在一個又一個的寒夜裡,低徊而蕭瑟,聽起來倒更像是嗚咽。

陸煥也會想。

那個人,他在京城,過得怎麼樣?

京城的消息,傳到極東苦寒之地的遼州,若無加急,常常需要十天半個月。他去過書信,黎青也從來不回。

不過陸煥也並不是非要見到書信和消息,才能知道到京城的情況。

黎青是大夏王朝真正的掌權者,有些事情,見微知著,猜也能猜個大概。

這個月的軍餉發得晚了些,想來是今年年景不好,稅銀收不上來,兵部和戶部那邊,肯定又要一起鬨得他頭疼。

北蠻最近頻繁地騷擾邊關,恐怕又要有戰事調動,他連夜議政,休息不好,會不會舊疾發作,疼的輾轉反側地睡不著覺?

如今的當朝攝政王,站在全天下至尊至貴的玄極殿上,看著群臣向他頂禮膜拜,各使手段,阿諛奉承、心懷鬼胎的時候……

……會不會想起。

他也曾經,還教過一個學生?

回答陸煥的,隻有風刮過城牆,每一塊石磚都在發出低沉的嗚嗚聲,仿佛是向著無人處,訴說著千百年來,風刀霜劍、屹立不倒的曆史,在寒冷的深夜裡,聽起來蒼涼而厚重。

軍營中,兵甲和刀劍的聲音鏗鏘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