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父子 陸煥屬於年輕男孩的青春期,……(2 / 2)

“殿下深夜造訪,勤於學習,乃是我大夏朝之幸,陛下之幸。不過,如今乃暮春時節,正是一年中風景最好的時候,殿下也不必太過辛苦,閒暇之中,可以去花園裡多走走,賞玩風景,折花枝頭,也為一件趣事。殿下以為呢?”

……

就在這一刹那,下午禦花園裡,折斷樹枝的那一聲脆響,猶然回響在了陸煥耳邊。

有些話不必點明。

黎青是在威脅他——毫無疑問地。

那一晚,陸煥回到寢宮的時候,因為緊張得過了頭,腦子裡亂哄哄的,甚至連那篇隨手抓上,說是要向先生請教的半份策論都忘了帶回來。

——他隻記得黎青說完話之後,最後看了他一眼。

少年皇子才十四歲,還在長身體的年紀,身量比黎青稍矮一些,卻也沒有到需要抬頭仰視他的地步。

然而,黎青這一眼目光掃過來,那裡麵淩厲果斷的警告意味,卻讓陸煥不由自主地,想要低下頭,不敢與他對視。

這才是權臣,陸煥想。

這才是能在沉舟皇帝手下,活到現在的人。

寢宮之中,隨身伺候的太監在桌上鋪開筆墨紙硯,點上燈燭。陸煥帶過去的那半份策論,忘在了黎青那裡,他也不敢去找黎青要,隻能自己連夜重寫一遍。

才寫兩行,卻是心煩意亂地扔了筆。

覺得自己是在紙上談兵,寫的這些全是沒用的東西。

再鞭辟入裡的分析,利國利民的政策,也要有對應的權位才能施展。但是,權位——

陸煥無法忘掉今天見到那一幕。

他的老師黎青,開國元勳,當朝一品,尊榮顯赫,可那一道橫貫左胸的傷痕,卻清晰地昭示著他曾經離死亡有多麼近。

十幾年披肝瀝膽,無數次出生入死,才換來今天這一身榮華富貴。

卻依然換不來君王的尊重。

黎青和沉舟皇帝,這兩人的心術,陸煥自問哪一個也比不上。

今天的事,他也隻是看懂了個大概:父皇近來做事愈發獨斷專行,有清除功臣、獨攬朝綱,向著從前舊部下手的跡象;而黎青在仇憲儀獲罪一事上忤逆聖意,借機表達不滿,被皇帝看破意圖,私下懲戒教訓了一頓。

而黎青——他的老師,表麵上並沒有違逆皇帝,卻在悄無聲息間,把自己的勢力滲透進了內宮。

以那些宮人們對他的態度看來,黎青對內宮的控製力,恐怕已經遠遠超出沉舟皇帝的想象。

……至於莫名其妙撿回一條命的仇憲儀,還有那些很可能會因此而獲罪的太監、禦醫,都不過是權力鬥爭的犧牲品罷了。

陸煥低下頭,把剛寫兩行的宣紙撕碎了。

再也沒有了書寫策論的心情,他心煩意亂,拿起筆,開始在紙上胡亂地塗畫起來。想著今天所見那一幕幕場景,隨手想到哪裡,寫到哪裡。

漫無目的,寫一張撕一張。

最後,卻發現自己隻是在寫“黎青”兩個字。

黎青。

也許文字真的是有生命的,隻是一些用墨水,流淌勾勒出的黑色筆畫,隨著懸腕,運筆,落在紙麵上,卻仿佛竟有一種亭亭玉立的俊朗。

好像那麼多的繁華,那麼多的風流綺麗,都蘊藏在這樣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裡。

好像隔著輕薄的宣紙,能看到那個人,就站在自己麵前。

他想起黎青坐在燈下,肩膀上敷著藥,那一道陳年舊傷幽深地隱沒進衣襟裡。想起他臉上細細流淌的豔麗血跡,虛弱卻依然能聽出來風流沉婉的聲音,從燈下站起身時晃動的影子。

還有那一眼掃過來時,眉目間無言的淩厲。

還有他跪在細石子路上控製不住顫抖的脊背,終於能夠起身時,靠在太監身上,被折磨得虛軟無力、甚至沒法踩住地麵的雙腿……

還有……還有……

還有那個人,被他父親拎起衣領,強迫著仰起頭的模樣。

涼亭外沒有遮擋,他大概真的是在太陽下跪了很久,官袍都已經被汗濕透了。

那一身象征著在大夏朝數得上名號尊貴身份的外袍,浸透了汗水之後,反而薄得透徹,貼在他身上,勾勒出挺直的脊背後清瘦起伏的肌骨,如山巒秀麗。

又順著往下收進腰帶裡,細得不盈一握。

那是陸煥第一次知道一個男人的腰能這麼細,能被他父親拽著衣領提起來,懸在半空中,被迫將那副身段完全展露出來,連一點抗爭的能力都沒有。

也是他第一次知道有人能把官袍穿得如此好看,烏紗玉帶,窄袖皂靴,仿佛天生就該是為了黎青而生的。

能束在那麼細的腰上,應當是這根玉帶三生有幸修來的福分。

……

不知過了多久。

寫滿了不該寫的字的宣紙,被折了幾折,放到燈燭跳躍著的火焰上。

然後,火舌一卷,吞沒了一切。

——可在這世上,行過的事,想過的念頭,永遠也做不到了無痕跡。

也就是這一天夜裡,在睡夢中,陸煥屬於年輕男孩的青春期,第一次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