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鴻一瞥 是他,陸煥想。(2 / 2)

黎青真正的王號,但凡對朝廷事務稍有了解的人其實都知道,隻是沒人敢叫。

誰都知道那個時候的沉舟皇帝已經不可理喻,又不敢得罪黎青,可這王號是禦筆親封的,卻也無法更改,於是朝野上下,都稱“黎王”。

在沉舟皇帝駕崩、黎青攝政之後,就連公文裡,都是直接這麼寫。

如今黎青失勢,這些舊賬,恐怕一筆一筆的,都要被人再翻出來。

“——好不好看,和你有什麼關係?”

楊綾知道這些當兵的都在塞外野慣了,嘴上沒個遮攔,也不好多說他們什麼,於是笑罵道:

“彆想了,那可是先皇帝的人,亂動不該動的心思,小心他老人家在天上當了神仙,一道雷劈死你!”

陸煥差點把手裡的馬韁捏斷。

軍士卻不怕,笑道:

“黎王殺了他,又要殺他兒子,他老人家要是真在天上當了神仙,這一道雷劈下來,也應該先劈黎王吧?兄弟們也不過是想一睹芳顏,二十年前,名動天下——”

遼州鐵騎作為邊軍精銳,軍規甚嚴,軍中禁酒,平常也不準將士尋花問柳。

隻有兩種情況例外:

一是重要的年節、休假;二是獲勝之後,分封獎賞,享用俘虜來的戰利品,長官們體諒將士辛苦,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而囚犯,也算是戰利品的一種。

“——就是不知道黎大人有沒有興趣重操舊業?一直聽說黎王生性高傲,不過,他現在可今非昔比啦,枷鎖一戴……嘿嘿。”

“將軍可得去勸一勸天羅,讓那些掌刑的記著手下留情,兄弟們遠道遼州而來,也不容易,得給我們多留點兒——”

“——統統住口!”

楊綾看陸煥騎在馬上,臉色鐵青,手裡的韁繩幾乎要被捏斷成三節,隻道他是見不得手下的士兵如此散漫,當下出聲喝止道:

“都打點起精神來,少想這有些沒的!長得再好看又怎麼樣?那可是上過戰場殺過人的主兒,黎王這輩子見過的死人,比你們見過的活人還多!他敢在城裡縱火,想必是有備而來,這樣不仔細,小心陰溝裡翻船——”

一陣馬蹄聲忽然從前方傳來。

軍士們全都是一驚。

自從進入黑水城以來,遼州鐵騎都是列隊行動;而此刻聽這蹄聲,來的,分明卻隻有一匹馬。

隊伍立刻變得鴉雀無聲。

黑水城是小城,除了貫通南北的這一條主乾道路之外,其餘的都是小巷,而那馬蹄聲正是從巷中傳來的。

街邊的房屋擋住了視線,什麼也看不到。

那人來得很快。

幾乎是這一列軍士剛陷入安靜,為首的陸煥正起手,示意身後的騎兵戒備,還沒來得及出聲下令,他就已經衝了過來。

——一匹棗紅色的馬突然從巷中殺了出來。

馬上的騎士披著灰色鬥篷,看不清身形,隻能看出那件寬大的鬥篷,映照在夕陽中,隨著奔馬激烈地鼓蕩飄揚。

馬匹駛來的時候,他向著隊伍抬起左臂。

隊伍前方,離得最近的幾名軍士看清了這一幕,張口發出驚叫——

騎士的小臂上,綁著一架勁弩。

疾馳的奔馬上,他貼得很低,幾乎是伏在了馬背上,寬闊的灰色鬥篷因此顯得格外飄搖,遮蓋住他的身形,像一抹似真似幻的霧。

黑水城的主乾道路再寬,也不過兩丈的距離。

雙方錯身而過,隻是一瞬之間。

夕陽的光芒在街巷間一晃,晃得前排的軍士們忍不住錯了一下眼。

而就在這電光石火、轉瞬即逝的一刹那,騎士手中的勁弩,卻穩穩地端了起來。

陸煥在最前方,隻見他寬闊的鬥篷袖口下,那黝黑的箭頭對向自己,反射著夕陽的光芒。

隨後,那人扣下機簧——

三枚短箭連發而出,帶著尖銳的、呼嘯的破空之聲。第一枚射中了馬,陸煥身下的坐騎受驚人立而起,逼得他不得不拽緊了韁繩。第二枚擦著他身側飛過去,身後的騎兵隊伍裡傳來一聲慘叫,不知是誰倒黴地中了箭。

而就在駿馬受驚的前蹄終於回落,踏上地麵的一瞬間。

——最後一枚箭矢,準確地射中了陸煥肩頭。

那弩弓極勁,竟是直接紮透盔甲,箭頭入肉寸餘,尾翼兀自搖晃不已,陸煥卻不覺得疼痛,反而傷處一陣麻癢。

他的最後一個念頭是:箭上有毒。

一切不過是刹那之間,那匹棗紅色的馬已經從他們麵前疾馳而過,重新衝入小巷。

陸煥終於後知後覺地聽到了周圍士兵和下屬們的呼喊,一部分人原地拉開弓,一部分人提著槍拖著腰刀去追,剩下的一擁而上,衝到他身邊,嘴裡驚恐地叫喊著“殿下”,聲音像是被潮水模糊過。

可是陸煥什麼都沒有聽進去。

就在那匹棗紅色的奔馬,載著突然從側翼殺出來偷襲的灰袍騎士,從眾人麵前消失之前——最後的時刻裡,風掀開了他鬥篷的兜帽。

一瞬間夕陽照亮了那張臉,於是,天上漂浮著爛漫的雲,遠處的酒樓、幡旗,古城街巷縱深,層疊錯落的青石瓦紅磚牆,全都失去了色彩。

是他,陸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