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任的天羅之主一個人坐在主座裡,身影在此刻更顯蒼老孤寂。身邊護衛減少,他也不擔心自己的安全,反而用手指敲著扶手,開始細細地思考這件事。
——黎青為什麼要突然偷襲陸煥?
四麵城門封鎖,南北官道上皆有騎兵巡邏,黎青就算能殺了陸煥,遼州鐵騎也會有其他將領接替他的位置,反而加大緝拿的力度,更逃不出黑水城。
況且那支箭也殺不了陸煥。
天羅能製出箭頭上的毒,當然也有對應的解藥。
雙方同朝為官,都效命於皇帝陛下,又是一起來追捕欽犯,陸煥身份尊貴,他中了毒,天羅斷然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
黎青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
——他冒著風險,親自出馬,不惜把自己暴露給遼州鐵騎,到底是要做什麼?
仇憲儀在很早之前,就聽過“黎青”這個名字。
那時天下大亂,仇憲儀的宗族親戚裡有人加入義軍,不幸被捕,株連九族。
仇憲儀也在株連的範圍內,沒有彆的辦法,隻能搶在官府緝拿之前連夜出逃,心一橫,乾脆直接加入了造反的隊伍,沒想到居然一直混到了將軍。
可惜主公無能,逐鹿不了中原,隻能縮在一個角落裡苟且偷生。
陸沉舟手下那幫人的名字,聽到哪一個,仇憲儀都很頭疼。
而黎青是其中尤其頭疼的一個。
此人兵權並不重,但最喜歡出其不意,擅使奇計,風格迅捷狠毒,經常帶著小股騎兵脫離中軍,繞到邊緣,甚至是後方騷擾敵將;或者半夜偷襲,四處放火,將所有人都嚇一大跳。
有時候這些動作對戰局根本沒什麼影響,純粹是他自己的個人愛好。
仇憲儀曾經隔著一條河,和黎青的部隊對峙過半個月。
那半個月裡,他幾乎沒有一刻能夠休息。
黎青一部沿河對岸紮營,時不時地造幾條船,放兩箭,渡個河,或者趁著風向,派人往他們這邊敲鑼打鼓——他半夜不睡覺的嗎?
而就在仇憲儀被他騷擾得心力交瘁,實在是忍無可忍,準備放棄固守城池,主動渡河出擊的時候,黎青卻忽然率著他的嫡係騎兵,出乎所有人預料地,從後方發起突襲,攻破城門,幾乎是勢如破竹、摧枯拉朽般地拿下了整座城池。
仇憲儀當時想:
他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事後他才知道,在那隔河對峙的半個月裡,黎青是故意進行這樣小打小鬨的騷擾,讓所有人都以為他是要消耗守城將士的精神,做打長久戰的準備。
實際上,卻早就派人暗中繞到上遊,勘察地形,修築橋梁。
就在仇憲儀被他吸引了注意,把防守力量集中在沿河一帶時,黎青卻已經帶著人渡橋,率自己最精銳的直係下屬繞到後方,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整座城池,糧草、軍民,幾乎是完好無損地落入黎青手中。
至今為止,仇憲儀依然忘不掉,那一回頭時,看到漫漫風塵,金戈鐵馬戰火流離中,翻卷著的黎氏旗幟。
一瞬間裡,恍惚和震撼,甚至超過了恐懼。
——那是一種如同展開的孔雀尾羽般,華麗漂亮的錦藍色,旗麵以金線繡織一個蒼勁“黎”字,迎風招展的時候,就像旗下坐鎮的主將本人一樣,帶著鮮豔奪目的,美麗而酷烈的毒性。
這麵旗幟,已經有十年沒有再出現過了。
十年前那一次意外,黎青的身體至此衰敗下來,傷病難愈,很少再上戰場。
那時,大半個天下已經落入陸沉舟手中,黎青也就順理成章地留在後方,協助當時的丞相處理內政。
偶爾參戰,也是被陸沉舟放在身邊,與陸氏王旗一起,不會再立自己的旗號。
而夏朝定鼎之後,黎青更是再也沒有碰過兵符。
取而代之的,是後來為人猜忌的天羅首領,如今病骨沉屙的攝政權王。
十年光陰如流水,改朝換代,日月新天,那麵曾經倏忽如風、侵略如火,在戰場上帶來無數陰影與噩夢的孔雀藍旗幟,也早已淡出人們的視野和記憶。
可是仇憲儀沒有忘。
有些人,有些事,是你遇見了就很難忘掉的,而黎青毫無疑問屬於這一種。
從側麵殺出,以毒箭射傷大殿下——這樣在下屬的彙報中,短短幾個字裡,仇憲儀卻仿佛看到了那麵如孔雀般鮮豔亮麗的黎字藍旗又回來了,正迎著風招展。
隨之一同回來的。
還有聽到黎青這個名字,夜夜難以安寢,如疽附骨的恐懼。
“——將軍!將軍!!!”
慌亂的叫喊聲將仇憲儀從沉思中驚醒。他睜開眼,看到自己的副手,天羅的二號人物唐言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儀態全失,就是一愣。
仇憲儀開口問:“這是做什麼?”
唐言撲通一聲跪下,頭一下子磕到地上,渾身抖得跟篩糠一般,“報告將軍,大事不好!剛剛傳來消息,大殿下用了解藥之後……他……他……”
仇憲儀最見不得下屬這副模樣,嗬斥道:“說清楚!大殿下怎麼了?!”
“他……”
唐言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快哭了,抖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
“……他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