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煥做了一個夢。
夢裡仿佛漂浮著桂花的香氣,有潺潺的流水聲。院子裡掛著一架秋千,蒼青色的老藤就順著秋千的繩索爬下來,垂落一片陰影。
母親坐在秋千上,一點點繡鞋從裙裾下透露出來,腳邊開滿了小花。
她說:“煥兒,過來。”
於是陸煥跑過去,母親微笑著伸出手,手上停著一隻漂亮的鳥兒。她把鳥兒遞給陸煥,陸煥期待地捧起雙手去接,那漂亮的小鳥就跳進了他手心裡。
可是緊接著鳥兒展開翅膀,飛走了,羽毛在太陽下流出繽紛絢麗的光。
陸煥哇哇大哭起來。
母親忙把他抱到膝上,一邊搖晃著秋千,一邊哄他:“煥兒不哭,娘給你繡一隻好不好?就繡在這裡,繡在衣服上,就永遠也不會飛走了。煥兒可以每天每天穿在身上,娘看著也高興……是要喜鵲呢?還是要翠鳥呢?還是要鳳凰呢?”
陸煥說:“要孔雀。”
於是陸煥的衣服上真的多了一簇孔雀尾羽。是真的鳥羽,很華麗,很漂亮,在陽光下會流淌出繽紛絢麗的光。陸煥穿著它給弟弟炫耀。
弟弟陸景比陸煥小八歲,還是小小的一團。
風吹過江南的院落,風中漂浮著桂花的香氣。中秋的月亮透過窗外照進來,陸景牽著他的袖口,戀戀不舍地摸著那上麵的孔雀羽毛。
孔雀翠羽映照在月色中,流淌著神秘的銀光。
他把陸景抱到膝上,指著桌上的書貼,教他識字:
“哥……哥。”
陸煥一下子從夢中驚醒。
睜開眼,陸煥躺在那裡沒有動,真實的疼痛和寒冷一瞬間將他淹沒。北方的深秋冷得連人骨頭縫裡都仿佛在漏風,這裡聞不到桂花香,也沒有小橋流水。
他的身邊一個人也沒有。
母親早已過世,她的麵容連夢中都顯得模糊不清,而弟弟已經是當今天子。
陸煥就這麼盯著頭頂的床帳,看了一會兒。
他已經多久沒有見過家人了?
陸沉舟自從死後,就從來沒有入過他的夢。也許沉舟皇帝自知在這個世上對不起的活人太多,所以乾脆連麵都沒有露。
母親倒是在剛過世的那會兒夢到過好幾回,夢中衣裙羅衫,笑意晏晏,醒來時隻有淚濕透衾枕,耳邊是塞外的寒風呼嘯。
近年,卻也漸漸地少了。
還有弟弟陸景……
“陸景”這個名字,如今已經不能叫了,該稱當今聖上。
在陸煥的印象裡,陸景還是那個玲瓏可愛的團子,被母親抱在膝上,跟在他身後哥哥、哥哥的喊。後來夏朝定鼎,陸煥有自己的宮殿,陸景跟著母親住在皇後的中宮,還經常會一起玩耍。陸煥跟老師上課的時候,陸景有時候也會一起聽。
三年前,沉舟州皇帝駕崩之後,兄弟二人,一在邊疆,一在京城,隔著大夏朝兩千裡的江山,陸煥就再也沒有見過弟弟。
他也給京城去過書信。
但是來往信件,都會有黎青監視,所以也做不得數,隻是聊勝於無罷了。
——想到黎青,周圍五顏六色的世界,一瞬間,好像全都回歸了原位。
陸煥想起來了自己身在何處。
排列整齊的騎兵隊伍,風中翻卷的長幡旗,傍晚的炊煙和火光,那一支夕陽中射來的毒箭——
所有的記憶一下子回籠。
他想起來自己是在帶著遼州鐵騎追捕黎青,想起來失火的民宅,想起來士兵們笑鬨的聲音,想起來那個突然從側麵小巷裡殺出來偷襲的刺客。
還有最後的時刻裡,一瞥而見的……
陸煥從床上坐起來。
左肩的傷口已經被處理過了,包紮得很好,看不出血跡。他按了按肩頭,感覺到一陣清晰的疼痛,沒有麻癢,毒素大概是已經清除了,否則他也醒不過來。
他沒說什麼,拉開床帳,看到外麵是一個簡單的小間,擺設不多,但很乾淨,桌上和牆角都點著燈。
陸煥正準備下床,一個親兵端著熱水和布巾從外麵進來,看到他,先是一愣,隨即大喜,說:
“大殿下醒啦?——我這就去叫人。”
說完,轉身就走,連手裡的水盆都忘了放下。
陸煥剛醒,頭腦還有些昏沉,正想問問他出了什麼事,就見這人剛轉出裡間,外麵就響起了一串大呼小叫的“大殿下醒了!大殿下醒了!”的聲音。
陸煥:“……”
很快一陣烏泱泱的腳步聲往這邊過來。隨即,腳步聲在門外有先有後地停住了,有人喝止住眾人,大聲地說:“都等著!去請大夫來,不要打擾殿下休息。”
然後,裡間的門一開,楊綾走了進來。
楊綾身上穿著的並非盔甲,而是武將的官服,陸煥看到他就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