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仲夏的晚上,火丄藥、血和屍體的焦臭味兒,在整個兒無名高地上彌漫著。
袁學勇灰頭土臉地,坐在戰壕邊兒上畫地形圖,畫了一會兒,忽然停下筆,吭吭直笑,笑完接著畫。旁邊兒老兵痞子池國秀見著他這模樣,不由得又摸不著頭腦起來。
自打唐莊裡他娶三寡婦的事兒過後,池國秀是死心塌地服了這小年輕的連長了,袁學勇念軍校時候養出來的那些書生氣,他看著也不像先前那麼不順眼,這會兒看著連長一副讓他捉摸不透的高興模樣,忍不住靠上去,推了推袁學勇的肩,壓低聲音說:“連長?”
袁學勇點了點頭,筆沒停地問道:“怎麼啦老池?”
池國秀張嘴之前,先瞅了一眼山下,日本鬼子的小山炮、迫擊炮、重機丄槍一類的火器都已經就位,穿著土黃色衣服的步兵,黑壓壓得跟一片蝗蟲似的,他也咧著嘴笑了笑,湊過去問道:“連長,你估摸著,咱這塊陣地,能他娘的守多久?”
袁學勇聽了這話,抬起頭看著遠處的天邊,黑漆漆的大眼睛裡還是那股精氣神兒,清明裡透著聰明,聰明裡透著精明,他想了想,說道:“四個小時。”
“才四個小時?!”
池國秀一聽這話,登時就上來氣了,袁學勇一胳膊攔住他,“哎哎,老池你急什麼。我是說,咱就守四個小時,等天一黑,還不拍拍屁股走路,誰他娘的在這兒和鬼子耗著。”
——他本來是個念書的,文明人,這個把月一邊和曲虎吵架致氣,一邊操心池國秀,終於也繼承了國軍的光榮傳統,一張嘴說話,忍不住就得帶點零碎。
池國秀咽了口唾沫,看了看鬼子幾麵合圍的架勢,眯細了眼睛說道:“連長,你看著陣勢,還覺得咱們能突得出去?”
袁學勇又笑了,“這嘛,你得去問人家曲連長。咱們國軍的弟兄,血都快把這塊小高地泡透了,要我在這裡戰死,那是毫無遺憾。可人家曲連長說了,他要跟咱在這兒死,是死不得其所,非得再想招兒不可……”
他話沒說完,池國秀見著戰壕拐彎的地方,一身綠色的呢子軍服一閃,趕忙朝袁學勇示意,“連長,林副官過來了。”
林雲是戰區司令部參謀部的少校副官,一身毛呢料子的中山式軍服,上身一根斜跨的武裝帶,腰裡四指寬的皮帶掛著手丄槍,腳下齊膝的長皮靴,遠遠地看過去就覺得精神漂亮。可是這會兒,袁學勇見著了他,卻想起來什麼事兒似的皺皺眉頭,扭頭跟身邊的一個兵說:“去一趟咱臨時指揮所,把我背包裡那身衣服拿過來。”
“袁連長,”隔著還有七八步遠,林雲輕輕舉手向兩人招呼,他說話聲音不高,帶著點江浙的口音,一字一句的條理清楚,在一堆大著嗓子吆三喝四的的粗人裡顯得特彆斯文。等走到了近前,這位袁學勇的現任連副笑了笑,禮貌地在旁邊坐了下來,“連長,地圖能不能給我看看?”
袁學勇歎了口氣,從衣服裡掏出繳獲的一張日軍軍用地圖來,“這兒呢,林副官啊,咱們現在呆的這塊高地,就在這個地區的邊沿上——要是隊伍能突圍出去,咱再往那邊走,那就出了地圖的範圍了。”
他就著戰壕邊的土壘把圖鋪平了,用手指給林雲看,那人點了點頭,“那倒不用擔心,我走的時候,政丄府為了保武漢,就給戰區司令部下達了把這一代的軍隊往南收縮的命令,咱們待的地方就在他們撤軍的必經之路上,隻要跳出了敵軍的包圍圈,不愁找不著大部隊。”
說著,他又掃了一眼幾人存身的這個工事,先前陣亡的國軍遺體正被老班長指揮著幾個戰士往一小片空地上集中,林雲看了一會,回頭說道:“連長,我過去看看。”
袁學勇點了點頭,咧嘴笑了,他伸手撚了撚林雲上衣的衣角,“我說林副官,我那兒還有身乾淨的替換衣服,一會兒你把這身脫了,換上那個——你這呢子衣服,還有這武裝帶都太顯眼,待會接火的時候,可彆讓鬼子給惦記上了。”
林雲那時候好像正在走神,叫了兩遍都沒反應,袁學勇樂了,手裡使勁拽了拽林雲肩上的武裝帶,大聲說:“乾嘛呢林副官?”
林雲這才回過神,哦了一聲,低下頭拍拍袁學勇的肩,嘴裡答應了一聲,站起身來。
袁學勇笑了笑,看著林雲徑直往堆屍體的地方走,衝池國秀一努嘴,“喏,老池,待會兒你拿著衣服過去,看著林連副換了。他這打扮,我還真怕他挨小鬼子的冷槍。”
池國秀答應了一聲,站起來,叼著他的煙袋鍋子,慢吞吞跟著林雲走。
他走著,心裡就琢磨,總覺得今天這個少校連副有那麼點不對勁。他從軍十幾年,在大兵裡摸爬滾打得慣了,就算袁學勇是連長,開始他都敢不買賬,不過對林雲,池國秀倒是從沒不敬過,看著他那身永遠泥灰不沾也似的軍服,他總覺得這個軍官和他見慣了的混江湖的熱血漢子不一樣。
池國秀把煙槍從嘴裡拿下來,在戰壕邊上磕了磕灰,那時候他們遠遠地已經能看見臨時指揮部的工事,蘇白正在裡頭發報,滴滴答答的聲音還隱約能聽見一點。
蘇白穿的女式軍服,和林雲是一個料子一個色,池國秀左右瞅瞅他倆,猛然間就想起一個事兒來。
想起這件事兒,他這七尺高的硬漢子,心裡頭忽然一疼。
……倒也沒彆的,那時候還是他們剛去唐莊,隻要想起那個山坳裡的小村子,池國秀隻覺得他這心口,忍不住一陣一陣地難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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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個把月之前,也就是他們兩個連隊在唐莊休整了一陣子、日子過得最舒坦的時候。兩個連隊的士兵也漸漸地融洽起來,一天天都過得其樂融融。可以算是一切都好,隻除了一件事。
這件事,就是新四軍連長曲虎。
這曲虎,不知道忽然發了什麼大頭瘋,三天兩頭地在袁學勇跟前找不痛快。袁學勇呢,本來是個有雅量的人,可是畢竟也是二十六七的男人,血氣方剛,一下子沒繃住勁兒,忍不下曲虎的氣,兩個人立時就能吵成一鍋粥,硬是從針頭線腦、雞毛蒜皮的事兒,一直上綱上線到指責對方破壞國共合作。這打一開始,還有指導員宋雨亭在旁邊勸著攔著,後來吧,宋指導員是看清楚他倆兩天不吵就嗓子癢的本性了,任憑倆連長吵塌房頂,他隻顧在屋裡喝茶。猴子跑進來找他救命的時候,指導員還順手摸了摸屋裡黑狗皮皮的腦袋,淡定地說:“讓曲虎去,他倆吵的那個架,狗都懶得搭理。”
說完了,猴子呆了,唐雪容唐姑娘捂著嘴,不明就裡地在一邊小聲笑,笑得曲虎都不好意思了,撓撓腦袋,扔下袁學勇,嘿嘿笑著過來給指導員和唐姑娘端茶。
袁學勇那時候,吵得臉紅脖子粗,兩個鼻孔都是氣。
其實吧,曲虎那一腦袋的點子,也就打仗夠用,彆的心眼子,十七八個曲虎摞在一塊也趕不上袁學勇。他對唐姑娘那點花花腸子,袁學勇是心知肚明。所以我們的袁連長強壓怒火,在心裡念了七八遍我是正規軍不能和這廝一般見識,才一屁股坐在宋雨亭身邊兒的條凳上,低頭去結他的馬鞭子。
其實袁學勇對唐姑娘,那真是一清二白,完全沒有彆的意思。他一個進步學生出身,哪能把和姑娘家騎個馬當回事,偏偏曲虎這愣頭青看見了,一副準備跟他鬥爭到底的樣子,弄得袁學勇是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
曲虎送走了唐雪容,又走過來嘿嘿樂著看宋雨亭。指導員同誌從鼻孔裡哼了一聲,全當沒看見他這個人,曲虎隻能訕訕地在倆人旁邊坐了下來。
袁學勇看了他一眼,心裡也有點不自在。他知道蘇白蘇長官對曲虎有意思,眼下看著曲虎對彆的姑娘那熱乎勁,心裡多少有點不是滋味。他裝著漫不經心的模樣,給曲虎倒了杯茶,張嘴說道:“算啦,什麼大不了的事,咱倆也能吵這半天。要是給蘇長官知道了,她又得罵我。”
曲虎神經粗,他偷眼看了看八風不動的宋雨亭,那人乾脆站起身來吧嗒吧嗒走了。青年摸了摸他那個大鼻子,嘟囔道:“你以為就光有人罵你啊?你看我們指導員這臉色,我晚上還不知道給數落成什麼樣兒呢。”
袁學勇見院子裡就剩下他們倆,嗯嗯啊啊地應付了兩句,忽然咳嗽了一聲,慢慢問道:“我說,老曲,你覺得蘇長官……怎麼樣?”
曲虎想也沒想,張嘴就回了一句:“啊?什麼怎麼樣啊?”
他說完了這句話,登時心裡一哆嗦,想道這下兒壞了,這姓袁的,怎麼忽然找我問蘇長官呢?那鐵定是人家給他告狀了啊,你說老子這輩子就打過這麼一次女人,把柄怎麼就落這小子手裡了呢?
曲虎做賊心虛,那時候想著這回事,頭上冒汗,趕緊衝著袁學勇嘿嘿一樂,“那個……咱這也是沒辦法啊……那時候我都跟蘇長官說是自己人了……”
袁學勇可不知道蘇白和他那段過節,光看著曲虎這忽然不乾不脆的模樣,心裡納悶,兩隻眼睛就直直盯著曲虎,想從他表情裡看出個門道來。曲虎給他看得心更慌了,眼神四下亂溜,想趕緊找個啥由頭把這話岔開,正好一打眼看見一個人從門口過,曲虎趕緊放開嗓子喊道:“哎——!那個……司令部的!”
林雲那時候和池國秀一前一後地走,聽見曲虎在院子裡喊司令部的,愣了愣,轉過頭在門口溫和地笑笑:“曲連長,你叫我?”
曲虎眼看來了個救命稻草,趕緊衝他猛招手,“司……嘿嘿,那個林副官,你這哪兒去啊?進來喝杯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