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雲手裡拿著支從日本兵手裡繳獲的三八式步丄槍,聽他這麼說,一笑,把東西給了池國秀,“池排長,麻煩你了,你先帶著新兵去練吧,我改天找你。”
池國秀應了一聲,轉身就走。那陣子他正因為教刺殺的事兒,生袁學勇的悶氣,走到一半,忽然多了個心眼,想聽聽這仨長官都聊點什麼,就繞了一圈,偷偷地扒在近處的牆根底下。
林雲穩穩當當地走到桌子邊上,讓了讓才拉開凳子坐下。袁學勇笑著說:“林副官,我看你剛剛提著個三八大蓋,那是乾什麼?”
林雲啜了口熱茶,“哦,也沒什麼,我那挺德國造的衝丄鋒槍子彈補充不上,打一顆少一顆,我約了池排長,想跟他練練鬼子的三八式。”
曲虎涎著臉,在一邊兒笑,“嘿嘿,那耽誤你練槍了啊。”
林雲偏過頭,淡淡看了看明顯心裡有事兒的曲虎,垂著眼睛笑了一會兒,“沒事,我也正想找曲連長你呢。”
袁學勇咳了一聲,“林副官你找他乾啥?”
“我想謝謝曲連長送的子彈。”
“子彈?”
看著袁學勇要追問,曲虎趕緊咳嗽了一聲,正兒八經地跟林雲扯皮道:“彆說啊,彆說,那可不是我送你的。是分你的,省的你說我們新四軍的多吃多占。”
袁學勇不明白,林雲跟他解釋了幾句,把前幾天兩個人去縣城弄藥的時候,醫院的王大夫送了把手丄槍,連帶著還有幾十發的子彈的事情跟他說了。袁學勇頓時笑起來,調侃道:“曲連這本帳真是門清,一點人情都不肯欠啊。”
林雲捧著茶杯,臉上的神色平平淡淡的,澄淨的眼睛裡卻始終帶著笑意,“曲連長太客氣了,這種小口徑的子彈不好找,我看你差不多把拿到的全給了我,自己留著槍怎麼用呢?”
曲虎咧開大嘴,手一擺說道:“讓你拿著就拿著,我就留六顆子彈,多的不用——不過林副官,我提醒你啊,就這小槍,五十米開外打不死人,你還是趕緊算了,改天我給你把王八盒子是正經。”
林雲聽不懂,扭頭看著袁學勇。後者噗嗤地一笑,“哦,他說的王八盒子,就是駁殼槍,你們叫毛瑟槍的。”
他一邊說著,手裡編著的馬鞭正好到頭,這馬鞭手柄是竹杆子,底下鞭子是小羊皮子擰成的,袁學勇拿起來看了看,似乎覺得很滿意。
曲虎在一邊,看見馬鞭子想起馬,心裡忍不住又酸溜溜的,跟袁學勇貧嘴道:“得了得了,你成天穿這身遭殃黃,跟個地裡刨出來的土豆似的,還擺什麼譜。”
袁學勇給他氣得兩眼瞪得溜圓,心想這事是沒完沒了了,他又是氣,又是想笑,半天忽然抓過林雲,把馬鞭子往他手裡一塞,“行行,我不擺譜,我這鞭子,今天算是送給林副官的。”
林雲哭笑不得,“隻送鞭子不送馬,連長你這個人情倒不錯。”
袁學勇瞪了他一眼,“你還稀罕四條腿的馬啊?要是你不從司令部出來蹚渾水,這會兒還不得有四個輪子的吉普車讓你坐去。”
說完這話,三個人一塊笑了一會兒。
林雲才繼續說道:“其實,除了道謝,還有件事我想問問曲連長……”
曲虎心不在焉,“說吧,咱現在都國共合作了,我肯定言無不儘啊。”
林雲這會兒卻似乎有點猶豫,還是低頭擺弄了一會兒茶杯,才抬起眼睛說道:“曲連你也了解,上峰派我來,就是為了核實蘇長官這個情報單位的情況。袁連也跟我說過,是你們搶先趕到了第一現場,救下了蘇長官,所以我想你跟我仔細說說,蘇長官他們部門的人,和日軍激戰殉國的時候是怎麼個情況。”
曲虎聽了這話,大張著嘴巴一時沒合上。
他想我今天算是走了背運了,一個兩個三個的,都找我說這倒黴事。
不過這頭曲虎心裡翻江倒海,袁學勇聽見林雲要問蘇白的事情,立時也是心裡一緊,連投在林雲臉上的目光都冷峻起來。
曲虎抓了抓頭,心想我今天算是逃不過去了。他磨蹭了會兒,才開口說道:“我承認,啊,我那時候是對蘇長官不太客氣。可那不是給逼的嗎?蘇長官那會兒,是拚命地想尋死啊,什麼手丄槍、毒藥,啥啥的都用上了,我都跟她說我們是自己人了……”
袁學勇聽說蘇白尋死,臉頓時白了一層,嘴唇動了動,“為什麼……”
曲虎看了他一眼,想起來當初蘇白奄奄一息的那個模樣,忍不住就兩手一攤,衝袁學勇嚷道:“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我們剛跟他們碰頭的時候,蘇長官那是油鹽不進啊。憑我們磨破嘴皮,說啥沒用,有一次還自己往日本人槍口上撞……鬼子人多火力猛,我們為了把她搶出來,硬是死了八個弟兄,八個啊!”
袁學勇縮著肩膀,在一邊沒說話,眼光裡有點的茫然。曲虎過去了那個勁頭,才又歎了口氣,“當時吧,蘇長官的人不多,山路上死了三四個,房子裡除了她還躺著四個。我們走的時候撿走了他們隨身的武器和彈丄藥……那裡頭也有個兵,彈孔開在太陽穴上,那傷一看就是自己打的啊……”
袁學勇也算經過不少血腥場麵的人了,可是聽他說起來這件事,不知怎麼卻顯得相當的沉不住氣,忍不住揮了揮手,“彆說了……”
曲虎也不吭聲了。
三個人沉默了一陣子,林雲忽然淺淺地笑了一聲,他垂著眼睛,袁學勇也見不著他臉上的表情,隻聽見林雲淡淡地說道:“我明白。自殺殉難,自然也是有他們的理由的。”
“理由?狗屁理由!”
曲虎聽了這話,立時來氣了,“蘇……蘇長官是個女人,那就算了,要是個大老爺們,你說你死也得死在鬼子槍口底下吧?自己拿槍崩腦袋,這算怎麼一回事?”
袁學勇心裡不是滋味,剛想要曲虎住嘴彆說,林雲已經揚起了手,製止了曲虎的話鋒。
林雲比曲虎還小一歲,那時候正好二十六,可是曲虎對上他那雙眼睛,硬是覺得裡頭裝著什麼自己不懂的東西。林雲衝著他笑了笑,聲音不大地說道:“軍人選擇飲彈自裁,隻會有一種理由。”
袁學勇和曲虎一塊兒看著他,林雲又低下頭去喝杯子裡的茶,輕輕慢慢地繼續道:“那就是當你選擇死,會比選擇生,更有意義的時候。”
“命都沒了,還能有屁意義……”
曲虎喃喃地說了幾句,往桌上一趴,撐著腮不動彈了。袁學勇可給林雲這句話,烙得心底一片冰涼。
他早警告過林雲,不準他私底下對蘇白動手。可林雲那句“死比生更有意義”,讓袁學勇的身子像是觸電一樣顫了顫,他眼前好像又浮現出了蘇白那張慘白慘白的臉,又好像聽見她用一種極端無奈的冷靜聲音對自己說道:“你保護的不是我,你是保護是整個戰區的通訊安全!你懂不懂?”
你懂不懂?
事實上袁學勇懂,可是他一點也不想懂。那時候他們三個還誰也不知道,林雲雖然沒有殺得了蘇白,蘇白卻曾經在那種關頭,親手打死過自己最親密的戰友。
是啊,軍人選擇自殺,隻有在當你死了,比活著更有用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