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雲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笑起來,“……說起來,曲連長,袁連長,你們前前後後都有惠贈,我實在受之有愧,今天正好咱們都在,我也還個禮吧。”
他說著,走到裡屋,找宋雨亭要筆墨。指導員見著是他,笑嗬嗬地端著東西跟他出來。曲虎一見他拿筆,立時笑了:“我說司令部的,你這乾啥呢?打張欠條給我當回禮啊?”
林雲抿著嘴沒回答,隻是挽了袖子,提筆蘸墨,輕輕落在紙上。
袁學勇是個肚子裡有墨水的,一見著他下筆的時候腕子穩得紋絲不動,就凝神去看林雲寫在紙上的字,看了兩個,就忍不住開口誇道:“……好。”
那個人寫的是一筆瘦金體,骨氣冷秀,銀鉤鐵劃。一路揮灑下來,末了輕輕一收,宋雨亭在旁邊跟著念道:“凡天下事,必須同德同心,不問其結果之若何,一致進行,不屈不撓,方可成功”。
他念完之後,第一個笑,“好禮啊,兩位連長可是該痛快收下。”
袁學勇盯著這句話,看了看曲虎,又看了看林雲,他比宋雨亭想的還要深,這時候心裡那是五味雜陳。他明白了林雲的意思,知道對方已經明示自己不會再對蘇白不利,不禁也笑了,“國父中山先生的訓導,林副官,不愧是參謀部來的啊,果然肚子裡有東西。你這字怎麼學的?”
“在國立中央大學念過一年多的書。”
林雲伸手撫平了紙,把毛筆擱下笑道:“見笑了。”
曲虎在旁邊,眯著兩個眼睛說:“什麼什麼?哪座山?這啥意思?我聽著這不像欠條。”
袁學勇忍不住,和林雲對看了一眼,倆人都死死閉著嘴不笑。宋雨亭終於按捺不住,照著曲虎的腦袋來了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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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國秀心裡,那時候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酸甜苦辣,不是個滋味。
他也不知道,這個關卡上,自己怎麼就想起這堆閒雜事兒來。戰壕裡灰色的新四軍軍裝,和卡其色的國軍常服交錯混雜,猴子和胡子從半塌的臨時指揮所裡把先前用最後一顆子彈打穿自己腦袋的國軍營長搬了出來,規規矩矩地停放在空地上,兩人還敬了個禮。
池國秀拿煙袋鍋子抽了一口,心裡翻來覆去地把當初林雲說的那兩句話念叨了幾遍。他是個鐵打的漢子,腦袋掖在褲腰上的日子過了十好幾年,早就不拿這生生死死的當一回事了,可是這會兒看著地上的屍體,不知怎麼地,居然生出幾分蒼涼的心思來。
林雲站在戰壕邊兒上,伸手去摸那一溜屍體衣服上的血跡,頭不回地問道:“池排長,你看這兒的戰鬥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池國秀走過去,摸著下巴說道:“血也就剛剛乾,這大夏天的屍體還沒爛,也就兩天的事兒吧。”
林雲點了點頭,掀起那個營長的呢子軍服看了看,說道:“沒錯,人死了不到兩天。”
池國秀剛想問他看這個乾嘛,林雲已經歎了口氣,轉身倚在戰壕的土壘上,從口袋裡摸出個東西來,向池國秀說:“池排長,借個火兒。”
那人以為他突然想抽煙,趕緊從口袋裡掏出火柴,劃了跟遞過去,林雲抖手把個小本子在上頭點著了,迎著風甩了幾下,看燒起來了,就扔在了戰壕外邊。
池國秀一看,他燒的是自己的軍官證,不禁嚇了一跳,“林副官,你這是乾什麼!?”
林雲抱著雙臂,倚在戰壕外沿,聚精會神地打量著山下鬼子的部隊,嘴裡答道:“這是緊要關頭了,戰場上生死難料,這東西不能留著。”
池國秀心裡頭,覺得他這麼乾不吉利,可是又不能勸,隻能無奈地說道:“算啦,林副官,袁連長給你找了身普通軍裝,待會兒你換了吧。”
林雲嗯了一聲,卻沒動身,隻是低頭看了看表。池國秀把煙袋鍋子往腰裡一掖,湊過去跟他一塊兒往山下看,“林副官,想突圍的法子啊?”
林雲點了點頭:“夏天夜短晝長,八點天色才全黑,不到五點就又亮了。鬼子騎兵速度快,咱們就算能從後山走出去,這一夜之間也甩不脫敵人的追擊。”
池國秀嘿嘿地一笑,“到了這地步,左右就是個死。要是袁連長他們真有突圍的招兒,我帶著弟兄給你們斷後。”
林雲給他說得一笑,伸手在池國秀肩上一拍,抬了抬下巴示意道:“看山下,那是什麼人?”
那時候,鬼子隊伍裡走出來個穿綢子長衫的中年男人,一手搖著小白旗,抖抖索索地往山上走。
“他姥姥的……”
池國秀笑了,“鬼子派漢奸上山,這是要勸咱們投降啊,他姥姥的。”
男人連罵了幾聲,又催促道:“林連副,你趕緊的吧。”
林雲一伸手,製止了池國秀的話,“彆說了,池排長,你趕緊下到咱們連裡去,叮囑弟兄們,都在自己的戰鬥位置守好了,不管這人說什麼,都沉住了氣不許喧嘩,第一不能讓他看清咱們的人員配置和火力點,第二,誰也不準在袁連曲連麵前,開口叫連長,去吧!”
池國秀答應了一聲,他也是老兵了,腦子清楚,跳下戰壕,貓著腰跑走了。
那邊兒袁學勇和曲連也都看見了鬼子派人上山,過了不多會兒,打著旗子的漢奸就來到了戰壕跟前,“誰是你們長官啊?我要見你們長官……”
他說著話,眼睛就在戰壕前頭池國秀、林雲、袁學勇、曲連和宋雨亭身上亂瞄,袁學勇一看林雲,還是那身呢子軍裝,心裡就是一沉,眯著眼睛開口道:“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皇軍讓我傳個話,你們呢,已經給皇軍包圍了。要是你們肯放下武器投降,皇軍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饒你們不死。幾位長官,我可是為你們好,下麵的日本人比你們多好幾倍,就這個陣地,一個營的兵力也沒能守住啊,皇軍用了小半天就打下來了……”
這人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那邊四個人已經對視著笑了起來。
“真他娘的懶得理他……”
袁學勇放了句話,池國秀在邊上一咧嘴,從戰壕裡躍出來,割了那漢奸一隻耳朵,才放他連滾帶爬地下了山。眾人相顧大笑,林雲扶著他那挺衝鋒槍,輕嘲似的笑了幾聲,搖了搖頭。
這漢奸下了山,到了小林跟前,半邊臉頰都血淋淋的。矢內立時下令炮兵開炮,小林倒並不著急,伸出一隻帶著雪白手套的手,好整以暇地向那人示意道:“過來。”
中年男人捂著傷口,哆哆嗦嗦地走到小林身邊兒,這名日本軍官用嫻熟的漢語問道:“看清楚他們指揮官了吧?”
“是……是,按照太君吩咐的,我都注意過了。他們那兒帶頭的人裡,最大的是個穿呢子軍服的,那模樣兒,一看就是個官……”
小林揮了揮手,打斷了他的囉嗦,“什麼軍銜,認識嗎?”
“是、是少校。”
“少校?”
小林若有所思,點了點頭,“有看見個女軍官嗎?”
“女人……那倒沒有。”
聽了這個回答,小林示意他下去,起身下令炮兵齊射。矢內大驚,“咱們的士兵還沒從陣地上撤下來,現在不能發射!”
小林榮男臉上神色不動,那時候這名日本軍官帶著花崗岩似的嚴峻表情,再次重複了一遍命令。矢內無奈,隻能揮手讓炮兵開火,一排炮火破空的聲響裡,兄弟連沒來得及隱蔽的戰士頓時被炸翻了七八個,沒能撤下來的日軍也受到波及,一片屍體倒在自己人的炮火裡。
炮聲一停,鬼子第二波進攻已經爬坡而上。林雲確認了一遍,宋雨亭輕傷,袁、曲、老池幾個人都還沒事。他經過曲虎身邊的時候,那人一把攥住了他手腕子。
曲虎看著林雲穿一身軍官製服,也替他擔心,想著幸好自己這邊占著製高點,人也在工事裡,日軍的狙擊手排不上用場,他咧著嘴一笑:“司令副官,保護好自己。”
林雲愣了愣,槍炮聲的間隙裡,兩人對視了半秒,他就笑了,一掌拍在曲虎肩膀上,“放心。”
那時候兩發迫擊炮落在不遠處的戰壕前頭,激起泥土下雨似的掉下來,林雲放開步子跑,大聲指揮著讓機槍手換位,曲虎看著他背影一會兒,扭頭對猴子說,去,把這槍給林副官送過去。
他從懷裡摸出把駁殼槍,丟在猴子手裡,少年看了看,愣了,“這是……”
那確實是盒子趙留下來的槍,曲虎摸了摸鼻子,放開嗓子衝著猴子吼了一聲:“這是什麼這是,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