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應了一聲,一路小跑地走了。
林雲趴在沙袋上。
那時候他已經摸清了鬼子重機槍的位置,從身邊兒士兵手裡拿了支三八式,伸手測了測距離,還在射程範圍,拉栓一個點射,機槍手應聲而倒。
鬼子仗著人多,黑壓壓一片向小高地強攻,眼看著敵人走得近了,林雲操著衝鋒槍打了個六連發,上來的鬼子倒了一片。猴子撲到他身邊,大聲說:“林連副,我們曲連長讓我給你把槍。”
林雲低頭一看,猴子拿著把毛瑟槍,他想起來曲虎送子彈的那回說的話,也樂了,操起槍掂了掂,說道:“行,你去吧,替我謝謝曲連!”
袁學勇下了白刃戰的令,林雲從戰壕裡跳出來,把衝鋒槍掛在身上,按了按那隻盒子槍的彈匣,抬手砰砰砰地打了幾發。
他用手槍極嫻熟,幾十米之內,可以說想在人身上哪兒開洞,一抬手就完事。林雲一邊打,一邊用眼睛餘光留意著袁學勇等人,見著有從背後逼近的日本鬼子,立刻就是一槍。
曲虎拿刺刀捅翻了個鬼子,他身邊一個想偷襲的鬼子也給一槍打穿了腦袋,曲虎一腳把屍體蹬開,抬頭看見是他,就大聲笑道:“林副官你行啊,這仗下來,我得跟著你學打槍。”
一片喊殺聲裡,兩個人離得遠,林雲根本聽不清他說什麼,隻是向他揚了揚手裡的駁殼槍,點頭一笑。
他們這麼著打退了鬼子十幾次的進攻,眼看著天擦黑,蹲在戰壕裡的人,手裡已經剩不下多少子彈了,就連蘇白,蹲在戰壕邊上幫著打冷槍,手裡那把小槍的子彈都耗得隻剩下了幾顆。袁學勇看著潮水一樣湧到近處的人,劍眉緊鎖,沉著聲音下令道:“節省子彈,上刺刀準備白刃戰。”
可能是眼看日頭將落,鬼子這最後一次進攻也格外凶猛,這會兒兄弟連隻剩下了幾十號人,跟鬼子肉搏,往往就得以一敵多,關東軍的白刃戰又是出了名的凶狠,兩方一交上手,陣地上立時就是血肉橫飛。
林雲早就清點了手邊所剩無幾的彈藥,這時候也舍不得再用槍,就從靴筒裡摸出了那把短軍刀。
刀刃上沾著血,拚殺了幾次,有的地方已經卷了口,隻有尖子還閃亮著。林雲躍出戰壕,閃過一個日本鬼子的刺刀,貼近了去把刀子在鬼子脖子上一抹,這時候他斜後方又是一刀刺過來,林雲刀短,倉促間隻能抄起衝鋒槍一架,鬼子的刺刀挑在他鐵槍托上,登時讓他的槍脫了手。青年反應極快,飛起一腳蹬在敵人胸膛上,那人立時踉蹌著摔翻在地,在胡子的刺刀底下送了命。
林雲微微喘著氣,四下看著想撿條步槍,他剛一扭頭,就看見袁學勇和一個日本兵糾纏在一起角力,身邊四五步遠的地方,有個鬼子端著刺刀就衝了過去。
那一瞬間,林雲隻覺得頭嗡得一下,全身的血氣直衝頭頂,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一個箭步躍過去,赤著手抓住了鬼子的刺刀。
可能是人到了那種時候,對疼痛都已經沒感覺了。林雲繃上了全身的力氣和鬼子較勁,手上的血順著腕子往下流,染得襯衣袖口一片鮮紅,直到腹部微微地一冷。
身體被刺穿的時候,其實他根本就來不及感覺。鬼子雪亮的刀鋒往外一抽,林雲踉蹌著後退了幾步,嘴唇死死抿著,繃得發白。曲虎怒吼了一聲,從一丈開外的地方搶過來,一刀戳翻了這個日本兵,可是壓根就抽不出身去救人,袁學勇也給兩三個鬼子纏著,兩個人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林雲一手扶住身後的土壘,膝蓋強撐著勁兒不肯往下倒,可是畢竟還是一張嘴,立時就是一片豔麗的血紅色,灑在那身漂亮的綠呢子軍裝上。
袁學勇架著兩個鬼子的刀,兩眼血紅,毫無章法地大吼道:“池國秀!老池你他娘的人呢?!你給我過來救人啊!”
可是那時候,他看不見池國秀,更不會知道那人腿上早就中槍掛了彩,還紮在鬼子堆裡和敵人血拚。
林雲聽著喊殺聲,身子搖搖晃晃地,隻覺得視野一片模糊。
他在軍校的時候,受過嚴格的急救訓練,這會兒中刀的地方是胃部,可是喉頭卻禁不住一陣一陣地痙攣,張嘴就咯血。林雲想著,鬼子的刺刀是斜著往上挑的,怕是穿了肺了,肉搏戰裡的一刀子,比子彈透胸還厲害,這傷恐怕是致命的了。
青年那時候不禁笑了笑,血順著嘴角淌下來。
他的眼前,日本兵土黃色的軍服,還有兄弟連卡其色和灰色的衣服,都染了血色,漸漸地分不那麼清楚了。
林雲想著,他自燒了軍官證的時候起,就沒打算活著離開這塊高地。
——夕陽西下,殘霞似血。他們腳下踩的每一寸土地,也都浸透了華夏大好男兒的鮮血,沉鬱蒼涼。
那時候,有個纖細的影子,從戰壕裡飛奔過來,一把挽住了林雲。
猴子在遠處,還在和日本兵做最後的糾纏,扯開嗓子叫道:“蘇長官!危險啊!你可不能出來啊!”
日本兵已經在後撤,掩護的機槍噠噠噠地響起來,在山坡上激起一溜塵土。
袁學勇大吼:“彆追!都回去!回工事裡!”
那時候蘇白扶著林雲,青年少校笑了笑,閉上了嘴。
他在勻著自己的氣息,把嘴裡的血咽了,慢慢地用沾滿了血汙和煙塵的手,按住了蘇白柔軟白皙的手掌。
林雲慢慢地拍了拍蘇白死死抓著他衣服的手,“放心……”
他壓低了聲音,慢慢說道:“蘇長官,沒事,我自己……還能走。”
============================================
池國秀一瘸一拐地沿著戰壕往自己的位置走,正看見林雲斜斜倚著土壘,坐在地下,襯衣全敞著,胸前的繃帶上一大片一大片的血漬。
他當時一嗓子沒喊出來,喉頭動了動,手裡的煙槍就掉在了地上。
“林連副,你……”
林雲看了一眼身邊的蘇白,咳嗽了一陣子,低聲說:“蘇長官,我想喝點水。”
那時候,高地上的飲水已經很少,蘇白倒了倒身邊的水壺,發現已經空了,急忙說:“我就去找。”
望了望她跑開的背影,池國秀在林雲身邊蹲了下來。
“袁連長和曲……曲連長,商量出突圍的法子沒有?”
林雲張了張嘴,問道。
池國秀看著林雲,他是個老兵,一眼就知道這傷勢是要命的,林雲怕是活不下來了。他看了會兒,反而從鼻子裡哼笑一聲,在青年身邊坐了下來。
“……讓他們慢慢想去,我池國秀是不會離開這塊高地的了。”
男人從地上撿起煙槍,有看了看林雲,“林連副,咱們的弟兄,身上沒大傷的剩不下多少了……他娘的,就像你說的,一夜工夫能走多少路?就算能突出去,白日裡也非得給鬼子的騎兵隊追上不可。”
林雲笑了笑,沒說話。池國秀抽了兩口煙,繼續道:“老子還不如留在這塊陣地上牽製著小鬼子,天明了,拚個你死我活,也讓突圍的兄弟多點活命的希望。”
半躺著的青年搖了搖頭,林雲微微睜了睜眼,看著池國秀,“這隊鬼子是專門衝著我們來的……帶隊的軍官,軍事素養很高,不全殲兄弟連……他是不會罷手的。”
池國秀沉默。林雲停了一會兒,慢慢轉動著頭頸四下看了看,放輕了聲音說道:“不過這兒的國軍戰死者不少,咱們沒來得及掩埋的遺體……都給炮炸得碎了,明天,日本人占了陣地,很……很難清點死者。”
池國秀一時沒懂他的意思,這時候蘇白急匆匆地抱著水壺跑過來,“池排長,袁連長叫你過去,說是……說是突圍的事情有結果了。”
池國秀拖著傷腿,走過去一看,袁學勇正帶著十來個沒傷的兵,從日本人屍體上扒衣服,“大家聽好了,按曲連長說的,咱們都換上日本人的衣服,晚上想辦法突圍!”
這頭一邊扒一邊往下發。發衣服的兵一看見他來了,趕緊送上一件,招呼道:“池排長!”
“我不換。”池國秀橫著眼睛,一屁股坐在地上“都他娘的這樣了,還能去哪兒?老子哪兒也不去!”
袁學勇當時就愣了,他看見池國秀這模樣,知道他那橫勁兒又上來了,瞪著眼睛一時沒話,曲虎跟他對著嚷嚷了兩句,袁學勇不得不抬出連長的架子來,“這是命令,快換!”
池國秀不聽他的,梗著脖子不說話,袁學勇剛要發火,蘇白急匆匆地跑過來,低聲對他說道:“……林副官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