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朋友……都是不分白天黑夜地想念……(1 / 2)

黃金帝國時代的宮廷莊嚴而不失熱鬨,尤其是王子成年前後的那些日子。國王和王後從各地選了許多聰慧的美麗的抑或溫柔的姑娘,像移栽花木一樣把她們召入王宮,她們當中將會有一位幸運者開出最美麗的花朵,成為雅雷史安的下一任女主人。

如果有人能找到宮廷畫師為阿斯塔爾達家族的女繼承人繪製的肖像,他就可以看見黑暗帝國的女王在登上北極地下宮殿寶座之前的樣子:那是一個白皙的美貌女孩,有著光潔的前額和沉靜的眼神,她的表情半是矜持半是憂鬱,找不出一點點微笑的影子。

貝婭特裡克斯·阿斯塔爾達,那個很久以後人們稱她為貝爾或女王或貝爾女王的女子,是兩位陛下移栽到宮裡花兒之一,並且是最有希望贏得王妃貴冠的那一位——如果沒什麼意外的話,當然意外最終還是出現了,而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從遙遠的家族領地伊忒拉斯坎來到雅雷史安,貝婭特裡克斯不像彆的貴族小姐那樣,時常因為思念家鄉而哭泣。她總是獨自在某個地方坐著或站著,一邊想一些彆人不知道的事情,一邊讓兩隻碧綠的石球在手中緩緩地滾動。女伴們知道那是一種名叫貝爾的寶石,傳說它能給人們帶來平安喜樂,但是她們從未見過整日不讓貝爾離手的貝婭特裡克斯露出歡欣的表情,那一半矜持和一半憂鬱似乎是戴在她臉上的一個精巧麵具,隻有她自己知道,這個麵具曾被摘下過一次。

貝婭特裡克斯記得一個死後被人很快遺忘的的安靜的女孩子,天氣好的時候她會坐在花園裡曬曬太陽,沒有粉妝的臉頰清秀而憔悴,雖然話不多,但那些為王妃之位明爭暗鬥的名門淑媛對她都很熱情。偶然的一次,貝婭特裡克斯看到她在一個僻靜的角落裡,用石塊在地上劃著什麼。等她離開以後,貝婭特裡克斯走過去看了看地上留下的劃痕,發現是一些繁複華麗的花體字母,貝婭特裡克斯小聲把它們讀出來:“今天是不是最後一天?今年是不是最後一年?”

後來貝婭特裡克斯聽一個小宮女說,那位藍色頭發的小姐並不是王妃的人選,她入宮的全部理由隻是國王不太放心她的父親,一位南方某部落聯盟的首領。好笑的是,直到她來到雅雷史安國王才發現挑錯了人質——某種與生俱來的痼疾正在使她的生命迅速消遁,也許從隨便哪一個時刻開始,世界上就不再有伽拉苔婭·涅柔斯了。

伽拉苔婭·涅柔斯,這個清秀而憔悴的女孩子後來幾乎成了貝婭特裡克斯所有夢境的主角,她總是夢到伽拉苔婭麵帶微笑,安詳地坐在花叢中,金色的陽光在絲緞般的深藍秀發上變幻著舞步,龍飛鳳舞的花體字母在她腳下的地麵上顯現,向莫測的輪回詢問著歸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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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伽拉苔婭的好奇隨著夢境的反複與日俱增,終於有一天,貝婭特裡克斯忍不住悄悄來到她窗下,踮起腳朝裡麵看,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想看些什麼。玻璃後麵是很普通的房間,和貝婭特裡克斯自己的房間並沒有太大差彆,隻是牆上多了一幅畫,梳妝台上有些樣式特彆的小擺設。

有些失望的貝婭特裡克斯返身想走,忽然發現自己的眼睛對上了一雙寶石藍的眼睛。

沒有隻言片語,伽拉苔婭僅用她的笑容就消除了貝婭特裡克斯的窘迫感。那一刻醉人的心顫被未來的黑暗女王無數次回味,同一個伽拉苔婭,同一個笑容,每一次憶起卻能品出不同的含意,時而是期待,時而是包容,時而是落寞,時而是疼痛……

從那天起,貝婭特裡克斯再也沒有去花廳和那些高傲美麗自以為是的小姐們一起喝下午茶,當她們享用蜂蜜鬆餅和藍莓奶茶的時候,伽拉苔婭總在她的小房間裡用清冷的井水衝泡從家鄉帶來的紫翼天葵,蝶翼般優美的花瓣將白水染成鮮藍色,像她柔順的長發。貝婭特裡克斯舍不得很快把這漂亮的茶水一飲而儘,她喜歡端著透明的玻璃杯輕晃,讓茶水蕩漾出淺淺的波紋,等它在空氣中漸變成紫色,然後慢慢啜飲,將每一口的滋味銘刻在心裡。

兩個品茶的人在氤氳的清香中談起的往往是已成過去的舊事,近到她們的童年,遠到她們的祖先。伽拉苔婭愛充滿柔情地回憶她兒時所信奉的諸神,地球神教從雅雷史安傳到她的家鄉後,那些神祗的祭壇就被拆毀了,人們對遠道而來的太陽神頂禮膜拜,把本地出產的雷神、風神、火神、畜牧神、紡織神……統統拋到了一邊。可是伽拉苔婭愛他們,儘管她跪在太陽神像前禱告,但她在心底呼喚的不是那個光芒萬丈的名字。貝婭特裡克斯很理解這種心情,因為她的家鄉也曾有過那麼一些可愛的神,不像從雅雷史安來的太陽神一樣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在老婆婆們一邊搖著紡車一邊講述的傳說中,他們囉裡囉唆、斤斤計較、喜怒無常,時不時會做點有趣的傻事。

“你總是能懂我,好像……我們心意相通……”就在茶香彌漫的小房間裡,伽拉苔婭告訴她的朋友,深潭般的眸子流溢著溫柔,“貝婭,我覺得我都有點離不開你了。”

“離不開?”貝婭特裡克斯怔了怔,“為什麼?”

伽拉苔婭端起海藍寶石製成的小壺,把她的杯子添滿:“和你一起來的小姐們對我都很好,但我知道,她們隻想讓我在王後陛下麵前幫她們說話,好讓她們當上王妃……可是貝婭,你不一樣,你天天來陪我,從來沒跟我要過什麼……隻有你……隻有你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說心裡話……”

笑靨如水波綻放在貝婭特裡克斯臉上:“因為我們是好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啊……”她吐字輕柔縹緲,眼裡泛起了一層淡霧,仿佛陷入了深沉而遙遠的夢幻。

“我……以前沒有過好朋友,貝婭,請你告訴我——”伽拉苔婭深吸了一口氣,“好朋友……都是不分白天黑夜地想念對方嗎?”

……

“不分白天黑夜地……想念……”貝婭特裡克斯重複著,放下茶杯,伸出手去握那藍色小人兒的手。她的手細膩而柔軟,指甲是乾淨的,沒有嬌媚的小姐們手上常見的鮮豔蔻丹。

“……親愛的伽拉苔婭……你太蒼白了……”故意扯開話題,卻扯不開綿綿的思緒。背負著家族殷切期望的王妃候選人轉瞬間忘記了她的錦繡前程,王子會不會喜歡自己、自己能不能順利當上王妃……那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

“我不要緊,”伽拉苔婭柔聲寬慰道,似是沒察覺到貝婭特裡克斯的失神,“貝婭,我會好的,真的,總有那麼一天。”

擺弄著碧綠石球的女子無奈地笑笑:“可是,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呢?”她放開那隻乾乾淨淨的手,心忽然就疼起來。

“等到……星期四雨後,”那個惹人心疼的女孩子始終把微笑掛在臉上,“貝婭,等到星期四雨後,我就好了。”

“那是什麼?”貝婭特裡克斯聽不懂。然而伽拉苔婭沒有解釋,僅僅說了聲“沒什麼”,之後若無其事地問她要不要再添一點茶。

她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