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才抬頭就看見張凱楓懶懶地倚在樓前柱子上,一旁陸南亭就站在青石台階上,負手而立,似乎久候多時了。天草並不意外幽都的魔君怎麼會出現在翠微樓中,他懶得分出心神來過問他們二人之事,他一心一念隻為一件事而來,陸南亭恐怕也是心知肚明,隻是師兄弟再見,竟相顧無言,難免有些唏噓。
打破沉默的是張凱楓,彷佛略帶譏諷一般輕笑一聲,隨後便道,“幾日不見,天草你倒越發像個‘魔’了。我曾聽聞你們弈劍聽雨閣的前掌門有過這麼一個評價,說的是天草此子天資聰穎,是習劍奇才,心思敏捷,闊達不羈,卻沒什麼對錯正邪的觀念,如此一顆七竅玲瓏的心,一念成聖,一念成魔也未可分說。若是當真有這麼一日,還望有位做師兄的,擔起門派重任,切勿放任自流。這話再說直白點,就是如果今日陸南亭要見了你,最好是把你一劍殺了,清理門戶,省得叫你誤儘蒼生。”
“不勞陸掌門動手,天草也自知命不久矣,此番前來,隻為求一事。”天草抬眼,就見陸南亭眉頭微微皺起,像是不大讚同張凱楓的話。過去那些恩怨糾葛,天草是沒了興趣要去了解,至於卓君武是否真的如他所言那樣早在許久以前就已經忌憚著他這個弟子,天草也不願關心。事實上,這件事上,身為掌門,他並不認為有何不妥,他要擔起的是整個弈劍聽雨閣,有情無情,卻不足以為外人所道了。隻是,直到最後,卓君武什麼都沒有做,他把選擇都推給了陸南亭,好像是不管對張凱楓,還是天草,虧欠他們的人,注定是陸南亭一樣。想到這裡,天草反倒有些明白,怎麼從大師兄到掌門,陸南亭一下子竟宛若蒼老百年,眉目之間儘是滄桑。他也不願意再叫這位昔日的師兄為難,一撩下擺,便直挺挺地跪在石階之前,“天草一生,從未有求於人,如今但求陸掌門一諾。”
陸南亭低頭看著他,這麼多年來,竟如同從未識得天草此人一般,曾幾何時,他也大約羨慕過這位同門師弟,他素來循規蹈矩,不敢半分逾越,作為弈劍聽雨閣大弟子,在卓君武失蹤前後都戰戰兢兢地肩負著弈劍聽雨閣一門榮辱,斷然不能像天草這般隨心妄為,肆意而活。可他逐漸還是明白,他與天草終究是不一樣的人,他放不下,天草拿不起,可有朝一日,他發現他亦是能夠放下一些責任,任性胡為一回,卻發現天草居然有了再也放不下的東西,一念成執。
那日在天下大會,陸南亭就不是沒有想過將會有這樣的一天,弈劍聽雨閣的鎖妖塔上有與護山大陣相連的秘術法陣,可抵擋九重天外九霄驚雷天劫,這是掌門親傳弟子中不傳的秘法,天草若是當真為金坎子報仇,窮一人之力以撼天神,那他必然會為這一線生機親上翠微樓,求他為他啟動陣法。人人都誤以為天草爭一時意氣一心求死,可誰又明白他真正想的卻是,要與金坎子好好地過一輩子?陸南亭自問看不透這世間情愛糾纏,卻到底是真切地感受到了天草想要活下去的那份心意。
他偏偏又那麼地執著,就如當初師父卓君武所說那樣,恰恰是看似玩世不恭諸事不縈心,當真正有所求之時,不是一念入聖,便是一念成魔。陸南亭自問,他應當是——動手清理門戶才是。
“你已不再是我弈劍聽雨閣門下弟子,不論你要做什麼,我都無緣由置喙。隻是……”陸南亭拂袖轉身,沉聲道,“雖然當日將你逐出門派,但我也從未有一日不將你當作是我唯一的師弟看待,長兄如父,你做出這樣的決定,可想過至親好友要如何自處?即便為你扭轉天時,你也不過隻多了那七七四十九天,你可當真想好,死生皆無怨尤?”
聽罷陸南亭的話,天草突然低頭微笑,有那麼一瞬間,好像以前的天草又活過來了,卻又像隻是如今跪在陸南亭眼前的這個如同消魂落魄的男人的幻影,“我一生最快活的日子,幾乎都是與坎子在一起,我以為他要死的那一刻,我確實是恨意滔天,隻是他還活著,我已經彆無所求了。我是真的希望與他廝守一生,哪怕隻有一日一時一刻,都無妨。如果這一生,我還有什麼能稱之為‘執念’,那便全係在坎子一人身上了。”
“既是如此,你為何還要執意與東海神殿為敵?”
天草猛然抬頭,冷冷一笑,“天地不仁,又何妨與諸神一鬥?並非天草不願意好好活下去,隻是一想到日後睜眼閉眼,腦海中浮現的都是坎子替我擋下那一刀,幾近身死,我就永遠不可能安心,我不願意將他日日夜夜地禁錮照看他的安危,那我隻好選擇另一種方式,我曾說過,那一刀,我定會代坎子十倍奉還於東海神殿!我天草,說,到,做,到。”
“天草!”陸南亭驟然轉身,對上那淩厲淒絕的目光,胸口不由得一窒,縱有再多的話,卻也不知道該當怎麼講下去,天草何止並非一心求死,他簡直就是——簡直就是不可理喻地想著如何活下去,如若瘋魔。
“師兄,這一諾,你應是不應?”此刻的天草不卑不亢,儘管是跪著,卻半點沒有求人的姿態,反而咄咄逼人,目光鋒銳,直刺陸南亭。
“三日之後,我會為你起陣,期間足夠你做好準備趕往東海神殿了。此番事了,你我真正恩斷義絕,往後,就不必再見了。”話音剛落,陸南亭頭也不回地離去,遠遠自院門傳來他冷然的聲音,叫陸瑾瑜閉門送客。
留在原地的天草慢慢起身,與張凱楓對看一眼,對方罕有地並未露出古怪的微笑,倒是一臉肅然地盯著他,天草輕輕搖了搖頭,苦笑道,“怕是即便要見,也見不上了……師兄這回,真正是氣極了。”
“本以為你最省心,誰料你竟會是最折騰的一個?天草,我覺得許多人都看錯你了。”
“哈。”輕聲一笑,天草也隨即轉身離去,張凱楓站在石階上望著他遠去的背影,隻覺得這樣沉鬱的黑,實在不適合天草這樣狂浪瀟灑的人,想著若是以後再也見不到那囂張的紅發劍客著一身金邊黑底的正陽袍,在這世間也不免再添一件令人感到寂寞的憾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