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自那日陸南亭親自將他逐出弈劍聽雨閣,天草已有許多年不曾踏足翠微樓了。天虞島深處,崇山峻嶺之中,另一座鎖妖塔巍峨聳立其中,法陣經年運轉不息,華光璀璨,如日焯焯,將古樸彆致的翠微樓掩映在輝華之下。期間亭台樓閣,高橋懸棧,交錯縱橫相連,互通往來,高樓之下遍植綠竹,蒼翠蔥鬱,時有清風徐來,竹林搖曳,一片青竹之聲,與弈劍聽雨閣中弟子互有切磋的擊劍之聲相互交映。一彆經年,再上翠微樓,卻彷佛竟與昔日所見,並無差彆。
迎客樓前,有弟子上前詢問,似乎一時半會兒沒能認出天草,這也並不奇怪。那日他將金坎子托付予裴芝以後,便換下黑底滾金邊的正陽袍,不僅著上尋常普通的黑色衣袍,外頭還攏上一件黑色的粗布鬥篷,一頭張揚的紅發也不過隨意束上,與他素來注重儀表相去甚遠,此刻他看來不再是昔日灑脫恣意的孤鶩劍客,反倒凜然一身漆黑尤添了幾分孤冷蕭瑟之意。然而,他到底沒隱瞞身份,直言孤鶩劍客天草來訪,但求掌門陸南亭一見。
迎客弟子一聽,麵露震驚,反應過來之後,不由得握緊手中長劍,一臉警戒,“當初你勾結邪魔,叛出弈劍聽雨閣,被逐出師門之後本早已與弈劍聽雨閣再無瓜葛,前些日子你又在天下大會中故意攪局,協助玉璣子,此番前來,莫不是蓄意挑釁?”天草抿唇不答,隻是輕蹙眉頭,隻聽那迎客弟子又喊來同門通報,卻已是拔劍相向的姿態,“天草,你助紂為虐,今日還膽敢上翠微樓,此時此地,休怪我們無情,代為清理門戶了!”說著,與守門弟子一道,擺出了弈劍聽雨閣的北鬥七星劍陣,意欲將天草斬於劍下。
然而,與這些守關弟子相比,天草的劍法早已出神入化,即便是此刻陸南亭親臨,沒有一搏生死的決心,也難說是否能將天草阻擋在門外。不過天草也無意與這些昔日同門糾纏,雖相隔幾代已論不上同門情誼,但他心底裡到底是將弈劍聽雨閣當作僅有的歸宿,也依舊尊奉陸南亭為自己唯一的師兄,因此,幾番相鬥他都不曾對弈劍聽雨閣的弟子們下重手。
眼下,天草輕描淡寫地破了守門弟子擺下的北鬥七星劍陣,甚至連神劍天逸都不曾出鞘,就見眾人已無力支撐,天草負劍在背,又說道,“天草無意相爭,隻求一見掌門陸南亭,煩請通報。”事實上,幾個弈劍聽雨閣弟子互相對望一眼,心底裡已然清楚,方才若是天草真要故意挑釁,大可直闖翠微樓,放眼樓中,若還能與天草相提並論,怕是隻有掌門陸南亭這一輩,他們也時常聽聞天草大名,深知對方雖遊離江湖朝廷之外,卻與大荒命脈息息相關。非要論說,是非對錯倒不那麼重要,隻是對這位昔日弈劍聽雨閣的傳奇弟子,後人總歸心有不服,大抵就是那些恨其不爭的心思,一方麵敬服,一方麵又忌憚。
見眾人麵麵相覷卻無一人應答,天草心中暗自歎氣,他仍是顧念同門情誼,不願一人一劍闖上翠微樓,叫陸南亭日後難做。可此番僵局,看似無可解破,他總不能枯等下去。就在這時,樓中又走出一人,一身青翠的玄囂衣袍,早些年臉上的稚嫩已經褪去,棱角分明的輪廓如他師父一般帶著叫人安心的持重沉著,他一路走來,扶起各個弟子,眾人恭恭敬敬地喊他一聲“大師兄”,卻不想到他頷首受禮之後,反倒對天草抱拳行禮,“許久不見,天草師叔。”來人恰恰是陸南亭嫡傳弟子,陸瑾瑜。
“小六,許久不見,想不到你已比當年沉穩許多,頗有掌門的風采了。”當初天草獨自離開弈劍聽雨閣在大荒行走,時不時碰上弈劍聽雨閣的弟子,都總會指點一二,尤其對陸南亭的這位小徒弟,他還記得對方初出江湖的青澀模樣,後來陸南亭闖太古銅門,又恰恰是他親自前來請自己回去,那時小六雖是褪去了青澀,在天草看來卻倒仍是天真得可愛,想不到一彆經年,對方已經是弈劍聽雨閣的大師兄,一舉手一投足都十足大家氣度與風範,想必這些年也是成長不少。一時之間,天草也擺脫了幾分內心的沉鬱,由衷地為對方感到了高興,嘴角不由得流露出一絲笑意。
“發生了許多事,我也不是當初的‘小六’了,幾位師兄相繼身死,自然輪到我當此重任,如今我已被掌門賜名‘瑾瑜’,師父寄希望於我,我自然不能再輸於師兄們,枉費師父一番苦心。”天草聽罷,不禁黯然,他倒不甚清楚這些年以來,陸南亭所收的六名弟子竟相繼離世,想必應當也是與妖魔抗爭之時,死於戰場。他雖是不論正邪,隻是驟然獲知這樣的消息,心裡頭不免難受。幸而陸瑾瑜沒有再提此事,也製止了身邊一眾弟子意欲發難,“天草師叔,我是奉掌門之命前來,特地等著你,若是你有要事與掌門相談,就切勿在此耽擱了。”
“有勞了。”陸瑾瑜有意解圍,天草自然不會拒絕,收起神劍天逸之後,他便跟隨陸瑾瑜入翠微樓,拜訪相候多時的陸南亭了。
“天草師叔,此番前來,是不是為金坎子之事?”四下無人,走在前頭領路的陸瑾瑜突然問道,天草先是一愣,但也實在沒有必要回答,便默不作聲。隻聽陸瑾瑜似乎也並不執著他的答案,反倒自己接下去說道,“天草師叔,比上次在天下大會見你的時候,此刻的你,叫人感覺不到你還活著。金坎子是不是……真的死了?”
“不,他還活著。”
“那……你是為何?我實在想不出來,當初我去桃溪找你,又見你在長老們麵前直言你們相愛,我都覺得,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麼能阻著你們一起了。後來在天下大會的時候,你差點失去他,那股恨意,我打從心裡覺得害怕。方才見到你,覺得你不像是我認識的天草師叔了,覺得你就像這身衣服,死氣沉沉的,我還以為,以為金坎子死了。他要是還活著,你怎麼卻是要一心求死呢?”陸瑾瑜忍不住回過頭,直勾勾地望著天草,他的眼神,好像再過那麼多年,都是如初見那樣執著而清澈,若放在以前,指不定天草早就在心裡頭笑話這傻孩子心思太過純粹。而此刻,他卻一點都沒有調侃的心思。
一心求死?不,所有人都誤會他了,金坎子還活著,他怎麼舍得去死?正是為了那麼一線生機,他才會親上翠微樓找陸南亭,否則,天草永生永世,都應當不再踏入弈劍聽雨閣半步吧。想到這裡,天草卻笑了,在旁人看起來,這抹平日裡漫不經心的笑意大抵叫人覺得莫名欠揍,此時此刻卻竟平白生出了一股無由的寒意,他搖了搖頭,說道,“你們都看錯我了。”說著,他也不再多言,示意陸瑾瑜帶路便是。
一時半會兒也摸不透天草這話有何真意,懷揣著強烈的不安與忐忑,陸瑾瑜認命地將天草帶到陸南亭的麵前。
天下大會一彆後,果如張凱楓所言,陸南亭幾乎沒有逗留地回轉翠微樓,儘管像是張凱楓說,陸南亭因為清楚知曉天草下一步想做些什麼才先一步坐鎮樓中,但這些年來天草卻聽聞陸南亭極少踏出翠微樓,即便是許多重要時刻,他也多是派遣弟子。若不是因此,也不能說這次天下大會能請動八大門派掌門實屬震懾大荒的盛事一樁了。
和天草昔日拜彆陸南亭離去的時候那樣,陸南亭仍是在掌門獨居的院落靜候天草,此處離門派弟子居所甚遠,又在翠微樓深處,清幽靜謐,極少人會來叨擾。陸瑾瑜將天草送至院門外,卻也不再往前一步,陸南亭尤其喜靜,常年獨居,弈劍聽雨閣門下如無大事,幾乎不會前往打擾掌門清淨。天草深知個中肯定另有文章,換作平時定要戲言兩句,如今卻沒了興致,便不點破,獨自進入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