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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璣子的出現,使得巴蜀演武台竟一時不聞人聲,八大門派各派掌門稍微鎮定一些,錯愕之後立即屏息以待,卻沒有爭鋒較量的意思,反倒是穩住門下弟子,靜觀其變。反而是礪劍門上下,麵露灰白之色,當日他們舉辦天下大會之時還曾戲言玉璣子避其鋒芒絕不敢公然露麵,如今玉璣子為愛徒攜怒而來,竟無一人敢上前置喙,怕是連自己都覺得實在可笑至極。且不說在場的江湖俠士,一直在巴蜀演武台附近護衛的反抗軍也沒料到玉璣子這麼堂而皇之地出現,如今再做反應都顯得太遲了。他彷佛是憑空出現一般,一旦震懾住了全場的人,來去再無阻礙。
相比之下,從容以對的居然就剩下東海神殿的“閔之行”,他雖被縛在原地,臉上依舊全無懼色,他盯著專注為金坎子診脈的玉璣子,嘴角還揚起一抹譏諷的微笑。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金坎子以身代天草受這一刀,實在必死無疑,即便是玉璣子能掌握大荒命脈,也不可能扭轉既定的生死。儘管他看似失敗了,但眼下,也不算徹底輸了。
隻見過了片刻,玉璣子抬頭,看了一眼天草,從對方焦急又希冀的神色上看得出,他將所有的希望都傾注在了自己的身上,然而,玉璣子必須承認,他如今即便是走到了天下的巔峰,依然還是做不到的事情。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已經不需要再對天草說些什麼,他比許多人都要聰明得多,自然明白個中意思。
他正欲起身,天草突然叫住他,“玉璣子前輩!”玉璣子回過頭,他看得出天草的眼神好像是在上一刻已經死去,如今的目光中透出了一種餘燼中掙紮的絕望與傷心,他再一次以平靜地口吻對他說道,“請把他交給我,我說過,坎子這一刀,我自然叫他十倍奉還。”
玉璣子聽出了其中狠辣與決絕的覺悟,他突然想到了那日在朔方城下,這個人是怎麼樣叫他信服,他真的會給金坎子一生的幸福。那日的天草,與現在的天草,恍惚間,像是迭合了起來,他既為徒弟感到高興,卻又為他們感到了悲傷。然而,他還是點頭應下了,隻問了天草一句,“不後悔?”
“天草做事,從不言悔。”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這一刻,玉璣子又彷佛從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唯有如此堅決的心誌,才敢挑戰天威。
天草要走上,一條不再能回頭的修羅之道。他知道,金坎子一定不願意見到,可是,玉璣子也不願意阻止。
“好。”說著,玉璣子站了起來,環顧四周,眼前是妄圖與他對抗,因而孤注一擲的俠義誌士,他從未看輕了他們,可惜還不夠,能站在玉璣子對麵的人,隻有同樣敢顛覆天地,敢與天道一爭的人。但明知道不可為而為之,隻為一己信念的人,他們其實是何其地相像,加以時日,說不定玉璣子會好奇,他們終究能走到哪一步,大荒又能變成何種的模樣,卻不能是現在。他的目光最終落到了“閔之行”身上,“今日愛徒承蒙諸位厚待,他日玉璣子定上門一並討還。倒是這位……既然天草開口向我要人,便請你隨我走上一遭吧。”說著,玉璣子手一揮,地麵光陣驟起,“對了,與其在此地浪費時間,不如親上太虛觀一會,我自當在太虛觀中掃徑以迎,恭候諸位大駕。”
話音剛落,演武台上諸人已消失在陣中光芒之中,周圍隻留餘音,傳遍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玉璣子這話說的雖是自謙客氣,然而狂妄姿態更甚,他在天下大會中來去自如,如入無人之境,簡直如同狠狠地扇了在場所有人一個耳光,從頭到尾卻竟未將天下大會的一切放在眼裡,這等目空一切的狂傲,卻恰恰宣告出一個所有人都默認了的事實——玉璣子的修為已不將他們看作是對手或者敵人,因為在場沒有一個人有這樣的資格配叫他放在眼裡了。
相比起天下大會最初的高昂,獲知這樣的事實,隻能讓他們都陷入了不同程度的沉默,來的時候熱鬨喧嘩,離去的時候反倒靜默如水,悄然退去。除了在巴蜀演武台留下的比鬥的痕跡,回歸寧靜的這片地方,好像從未有人跡一般,落寞無聲。
玉璣子回轉太虛觀之後,張凱楓就順勢告辭了,他沒有說出他的出現究竟所謂何事,玉璣子也懶得追問,他們兩個已經是大荒罕有的強者,又各自代表一方,自然有著不同尋常的默契。
張凱楓離去之前,去看了天草,他自一路上就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將金坎子交到玉璣子手上之後,隻是默默地抱著神劍天逸,靠坐在玉璣子院外的大樹底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憶菡似乎陪了他許久,眼圈紅紅的,大抵是一直在哭,若是在平時,天草早就嘻皮笑臉地去安慰,如今反倒隻能憶菡一個人對他說著些寬慰的話。她見張凱楓來了,朝他點點頭,閃身離開,張凱楓倒是頗有些意外,早知道憶菡心思敏銳,卻沒想到這個小姑娘實在知趣得厲害。
“我知道你要做什麼,想必陸南亭也知道,他恐怕接著就回到翠微樓,你若有需要,可以去找他。”天草聞言,隻是點頭應下,卻沒有答話。張凱楓知道他現在恐怕什麼也不想說,也不繼續打擾。走出院子的時候,他回過頭,天草如同石像般一動不動,抱著他的劍,好像就是擁有了全世界,他突然覺得這樣的天草很陌生,他從未見過這樣沉默得彷佛周遭空氣都死寂了一般的天草,即便是凜然的寒冬也不會這樣靜默無聲得叫人打從心底裡升起一股恐懼的森寒。這一刻,他覺得,天草比他更像是“魔”,毀天滅地在所不惜的魔。
他才記起,好像有這麼一句話,請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
天草至情至性,願為金坎子以一人之力以撼天地,倒反而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張凱楓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到底還是離開了。
剩下的人,彷佛等待了一輩子那麼久,憶菡去而複返,默默地站在天草身邊,她看到太虛觀的天,滿是陰霾,說不準又要下雨了。天草不走,她也不願意挪步,雖然清楚,這一刻他們待在這裡並沒有任何意義,但他們都仍還是要徘徊在門外,靜候著玉璣子帶來的消息。無論好壞。